如此答案还真是符合守城小兵没出息的作风,邻安君闻言就是神情一滞,最后只能一如既往地指着他教训了起来,“就是因为你每天守城都不干正事才会被扣光薪俸,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快攒钱!”
风十七道明身份后,二人可聊的东西就更多了,邻安君也渐渐卸下了防备,开始与这小兵谈及精怪之事。风十七在世间流浪了将近百年时光,如何听不出他的破绽,虽未言明,却也猜出了几分少年的身份。然而,彼时的邻安君还不知道,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向这唯一的朋友抱怨着邻安城被忽视的境遇。
某一日,他们谈起了史家所有典籍都将长安写作皇城,正史从来不认邻安的叛臣政权,待百年过去大概也没几个人会记得邻安城的存在。说着这些话时,邻安君神色明显低落了下来,风十七看出了少年眉宇间对自己终将被遗忘这个事实的恐惧,这便揉着他的脑袋笑道:“谁说只有史官才能撰写典籍,你等着,我这就写邻安城的风物史,让这座城名扬天下,以后还要千秋百代地传下去。”
这明明是很不正经的话,却让邻安君一瞬间很是心动,他怔怔地看着眼中只有自己的尸人,尚且叛逆的性情终究没法直言道谢,最后还是讷讷道:“你连正经书院都没去过,也就跟着算命先生学过几个字,能写出什么啊?”
独自生活的尸人最擅长的就是乐观面对人生,不论何时总能寻到让自己打发时间的新鲜事物,分明是个死人,却活得比许多生者更为积极,此时也是对他笑着承诺,“写得不好可以改啊,反正我不会变老,有数不尽的时间为你写这本书。”
尸人停止的时间本是风十七挥不去的梦魇,自从遇上邻安君,他却开始庆幸自己不会再死亡,这样他就能永远陪伴着最爱的邻安城走下去。守城小兵没读过多少书,素来是个拾花为柴焚诗生火的粗糙尸人,一生也没有为最爱的邻安城留下什么动人诗词,然而,这样简单直白的承诺却让邻安君记了一辈子,直到现在都不曾忘怀。
遇上风十七之后,处处叛逆的邻安君终于变得平和了起来,他开始不再在意旁人的看法,也不再因世人处处拿他与长安比较而生闷气。最后,终是坦诚对尸人道出了自己压抑着的烦恼,
“我与一个人是同源所生,长得也极为相似,大家都很喜欢那个人,所以也喜欢像他的我。我向往着那个被世人爱着的存在,可我不敢靠近他,害怕冒牌货与真品站在一起对比太过鲜明,也怕他根本不想看见我。”
邻安君其实很憧憬大家口中的长安,他也很想去见一见自己的主脉,然而,他不知道长安天子想不想见他。毕竟邻安城是人族擅自模仿长安所建的城市,还分了长安的灵脉,谁不想独一无二呢?若长安天子根本不喜欢邻安的存在,他这个赝品不就无地自容了吗?
邻安君的诞生很匆促,没有前辈教他如何应对这个复杂的世界,所有惶恐不安都无处诉说,只能一次又一次重复那些根本没人在意的叛逆举动去渡过漫长的时间。
不过,现在不同了,风十七会倾听他的烦恼,即便猜出了他说的是长安,仍是配合地问:“那是你的兄弟吗?”
精怪之间没有亲缘概念,邻安君闻言还愣了愣,最后只不确信道:“应该算是吧。”
风十七总是能给他最好的建议,此时也不例外,轻轻一笑便道出了一个好主意,
“既然不敢见面,给他写一封书信如何?若他想见你自然会回信,若没有,你便放下这些心思,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这个建议果然让邻安君眼前一亮,然而主动靠近一个天子还是让他有些害怕,又是担忧道:“如果他训斥我怎么办?”
这样的时候邻安君倒是露出了几分孩子心性,风十七瞧着就觉可爱,眨眨眼便道:
“我帮你骂他?”
长安天子当然不会怕一个尸人,然而,不知为何,他这样一说邻安君就安心了。精怪紧紧抓着守城小兵的手,只认真道:“说好的,不论结果如何,你都要和我一起!”
与风十七的相遇让邻安君开始改变,他终于不再躲在阴暗角落惶恐不安,头一次主动走向了同类。他悄悄培育着城外枫林,火红树木自邻安官道向长安城蔓延而去,终于来到了长安城之外。草木是精怪灵域的标志,在微风中颤抖的新生的枫叶就像是邻安君战战兢兢敲着长安大门的手,昭示着它第一次与同类交流的不安。
幸运的是,当长安天子感知到与自己相似气息的到来并没有排斥,城外的枫树反倒生得更为茂盛,就这样与邻安的枫林连成了一片,彼此枝叶互相摇曳,很热情地与他打了招呼。
对精怪而言,愿意接纳对方灵域便是欢迎拜访的意思,邻安君没想到与同类交流竟是这样容易,长安天子太过随和他反倒无所适从了,灵识这就嗖的一声逃了回去,徒留长安一众枫树疑惑地歪了歪树冠,似乎弄不明白这个兄弟来找他玩又突然跑了是怎么回事。
邻安君要适应与同类打交道明显还需很长时间,然而,终于与长安天子成功打了招呼已让他很是高兴。他迫不及待地告诉了风十七这个好消息,二人很是严肃地探讨着该如何与那太过优秀的兄长交流又不失颜面,甚至盘算着下次见面是不是该捎上邻安城的特产,比如长安被禁的小画本、叛党们写的反诗册子,风十七友情提供的百年咸鱼之类的独特礼物,绝对能令长安天子大开眼界。
当然,讨论结果就是邻安君感觉太过丢人,决定先与这没出息的尸人绝交一个时辰。
那时候,邻安君以为一切都好起来了,他有了可以永远和自己打闹的尸人,也开始走进了精怪的世界,很快就能告别孤单的生活。然而,他忘了,世上还有很多根本不想安宁的人。
邻安城的枫树一夜之间与长安的枫林连成一片,这异象很快就被双方势力发现,长安李氏声称这是祥瑞之兆,证明邻安终归长安,赵氏旧族必定俯首称臣;而赵氏则称这是真命天子回归长安一统天下的天兆,双方皆是趁此备战,决意借天相鼓舞士气拿下敌军。
人族总是这样,明明是自己想要夺取土地人口,却要寻个天意做借口,好像一切杀戮都是上天指引一般,他们自己只是顺天而行。江山不容二主,这一仗终是打了起来,最终赵氏不敌李氏,李氏大军围了邻安城,只等着彻底摧毁这座不该存在的伪皇城。
李氏定都长安,所以他们绝对不容许这世上还有一座邻安城存在,帝王独一无二,皇城更是只能有一个,唯有将这赵氏留下的城池拆个干干净净,才能证明李氏已经定鼎天下,无人能敌。
这些官场上的意义精怪永远不会懂,邻安君因这城市而生,他不知道若城被毁了,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也不明白他与其它精怪一样滋养土地孕育灵脉,就连长安天子也接纳了他,为什么人族反而容不得他存在?
大战来临时,邻安君就坐在城墙之上,他看着城外的千军万马,头一次领悟到了人族想要落泪的心情,为自己那还未开始就即将结束的美好未来,也为或许再不能与尸人朋友相见了的残酷现实。
一只诞生不久的精怪还无法抵御一个王朝的力量,邻安君以为陨落已成定局,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醒来,却不知,就在赵氏溃不成军四处逃散时,一个守城小兵一人一枪杀进了李氏的帅帐。
装死是尸人最擅长的本事,没人会防备一个守城小兵的尸体,风十七就这样靠近了敌军营帐,趁着对方庆祝胜利毫无防备之时制住了李氏主帅。
主帅身边全是高手,可他们没想到这刺客会是一个尸人,就是这一瞬间的疏漏,让风十七顶着被灵剑戳得千疮百孔的身体来到了李氏主帅身边,他用尸人锋利的指甲摁住对方的脖子,只提了一个要求,“我要你立下血誓,绝不损坏邻安城一草一木。”
一统天下是李氏夙愿,帝王绝不会为一个将领放弃攻下邻安,但留着这座城却是可以商议的事。最后,那个总是游手好闲被扣光了月俸的小兵终是守住了他的城,他自战场蹒跚着走回了最熟悉的城门,对着白衣少年轻轻笑了笑,“我的城,守住了。”
那是邻安君最熟悉的笑脸,每次风十七偷懒被发现时都是这样笑着应对,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偷懒,比谁都认真地守了城,就这样带着满身伤痕回到了邻安君的身边。
修士不是没有对付尸人的手段,风十七从进入敌军营帐那刻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活着出来,果然,当他如约放开对方主帅,便是被除魔咒术击碎神魂的下场。
“皇室都逃了,你为什么不走?你是傻子吗?”
当白衣少年哭着抱住他的时候,尸人的神识已在渐渐消散,他抚摸着少年的脸颊,就像是最后再触及一次自己的珍宝,临了仍是用那不着调的样子轻笑着,“大概是因为怪物风十七最想成为的就是传奇话本里被世人所爱着的英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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