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是你。”正法长老似乎并不怀疑,仍然是一手扶着剑千山的肩膀,眼睛看着星河影,“那么,依照本门门规,滥杀无辜,当逐出师门。”
星河影越过剑千山的身影看着正法长老,那双眼睛里罕见地没有剑千山,也没有小星星。片刻的沉默之后,他慢慢点了点头,唇角略是扬起一个僵硬的弧度:“……啊。”
“解剑之后,自行下山去吧。”正法长老说罢,拽着剑千山的衣袖便转身沿着山路回返,“本门如今遭逢巨变,无暇招待诸位。若是诸君有事,雪夜下山请恕本门招待不周;诸位若是不急,明日一早,剑门安排人护送诸位下山亦可。”
他说得这么自然,仿佛一切顺理成章,根本没有什么魔教教主或是魔教少主在场一般。水风清看着他的背影,和印象里一样。他记得当年这人是师门中最早决定出家的一个,道号清罡,人如其名是一本正经,眼里也揉不得沙子。如今二十余年过去,他倒是……显得老了。
“等等!”
人群里有人喊了出来,正法长老略是停步看去,便见得成云烟同样看他:“此子既然滥杀无辜,自然由剑门清理门户。这位道长只将他逐出师门,难道说剑门想从此事中就此脱身不成?”
清理门户……?
剑千山猛然回头看向星河影。他站在水风清旁边,似乎全不在意一般,并未取下腰间长剑,只是伸手拨弄上面挂着的银丝剑穗。剑断过,他把剑穗摘了下来挂到新一把铁剑上,一样可以无事把玩。许多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或是忌惮或是敌视,他却是唇边仍然带着戏谑笑意,仿佛是在听笑话一般。
正法长老还没开口,却听有人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醉醺醺的酒气——
“清理门户?说得简单。水风清就站在那,你们莫不是有本事当着他面宰了他逆天命的少主?”
说话的是明心长老,从山路上慢慢走下来。他也没撑伞,风雪扑簌簌滑过他肩上胸口,也有几片雪花擦过他手上敞口的酒葫芦。明心长老又喝了一口酒,用袖子擦了一把嘴角,站在略高处刚好睥睨下面所谓正道群雄:
“这小子从我剑门出去的,若是日后江湖相逢,要战便战。你们哪天要是谁有本事夺了他的命,我剑门自然给你们送烧猪美酒祝贺。至于说什么清理门户——”
他的眸光里像是闪过了一把刀:
“成掌门,你当我剑门上下都跟你一样,随随便便就能让人当枪使?”
“你!——”成云烟一句话被憋在胸口,便听水风清忽然冷笑了一声。
“这么多年过去,正道还是一样无聊。”他说,而后伸手拽了一把星河影的胳膊,“走了,回去。”他说完,又扫了一眼正道诸人,唇角略是扬起一抹嘲弄,配着他衣上的血迹,忽然就带着一股杀气邪性:
“至于你们……有本事,就来试试。”
星河影看向剑千山,正对上他的目光。片刻的沉默之后,他伸手解下了腰间长剑。脚下略动了动,却又停住。他看向水风清,握剑的手紧了紧,忽然便甩手一掷,将铁剑抛在了雪地里。
解剑下山,逐出师门。
他忽然想明白了,归墟崖那块大青石上,为何会有一柄铁剑没入石中。
水风清看着他的眼里带些似笑非笑的模样,而后转身向着下山的方向迈步。星河影略是慢了片刻,而后提步跟上,背对着整个中原武林正道向着山下行去。明心长老低低笑了一声,转身又踏上山路,于是正法长老跟上,剑千山便一样跟着自家长老的脚步。
风鹤鸣略是顿了片刻,再度深深看了一眼星河影的背影,便转身跟上了剑千山。风雪似乎更大了起来,有人上山有人下山,雪夜变得更暗像是永远不会有尽头,却又像是黎明前最后的夜幕。
山门前,一百零四阶台阶上,又盖满了厚厚的白雪。剑千山跟着两位长老慢慢走着台阶,突然想起小时候,问归途曾经对他说,人世间一共有一百零八种烦恼,走上一级台阶就少了一种。
——“那为何是一百零四阶呢?”他问。
——“因为啊……生老病死,身为凡人,就无法避免的。”
身为凡人无法避免,那么,若是得证大道,尽斩情丝,长生成仙呢?
最后一级台阶踏在脚下,剑千山抬头,又看到了屹立在风雪中,汉白玉雕琢的山门。上一次在雪夜看到它的时候,还有个人笑嘻嘻地对他说,师兄,我喜欢你。
“长老。”剑千山看着山门,忽然停了步,“我想晚些回去。”
正法长老像是要说什么,明心长老却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而后对剑千山略略颔首:
“好。”
风鹤鸣似乎要说什么,剑千山却只站在山门前不言不语。风鹤鸣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有些心虚,便低下了头:“师兄,我先回去了。”
“嗯。”
所有人都走了,正道群雄们还在山路上没有上来。剑千山转身看向远处,天边已经泛起了白,原来就快天亮了。
风雪似乎也在渐渐变小,大概很快就会停下。然而周边还是昏黑的,他看向山下,目光投入千倾竹海,却什么也看不到。
于是他向着那片什么也看不到的昏黑山脚,伸出了手。什么也没握住,也没有任何东西握住他的手。满襟风雪入怀,他在这一刻,才真真切切发现,原来天地间真的只剩了他一人。
“……”山脚下,千倾竹海中,星河影忽然停下了脚步。
水风清似乎并不意外,一样停了下来,回头看他,却故意问了一句:“怎么了?”
星河影慢慢转身,仰脸看向山巅。永夜悠悠,长云峰头飞雪弥漫。即使天边有丝丝缕缕的泛白,却也有重重风雪和密密竹帘遮住了眼,让他再看不清山上巍峨剑门。
他慢慢地,向山巅伸出了手。
像是想要握住什么,也像是想要挽留什么。他下意识地左手去摸腰边剑穗,然而摸了个空。于是他垂下了眼:
“……等我。”他说,像是自言自语。而后抬起头,像是说给扑面的寒风:
“我一定,会回来的。”
第93章 还不如没有的父亲
雪停了,天亮了。
阳光终于穿破了层层的乌云,这样的天气,会让人觉得什么事情都大不了。天还没塌下来,一切都还来得及。
大殿里停着问归途的灵柩,剑千山却还在有些恍惚。
他总以为他还有很长的时间慢慢成长,悟道不急,修行不急,终身大事更不用急,所有事情都不用急……师父他总是看起来很年轻,所以他也一直觉得,这个人是不会有一天突然就不在的。即使会有,那也该是很多很多年后才会发生的。
直到这时候,他亲手整理这个人的遗容,擦干他嘴角的血,给他换上干净整洁的道袍,给他慢慢梳起道髻,入手都是冰冷的温度,他才终于恍惚发觉,其实师父头上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他忽然想起了问归途近日以来反复吟赏的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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