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能奉劝自身一句隐忍,是念在一统天下的大景上。如今却只觉没劲。任凭怎么想,不过是兀自的想,一头扎进去也吃力不讨好。何况身旁人身旁事尚且处理不妥当,又何必在乎远处?”
“愈是这么想,所谓百姓所谓天下就离孤远去,想来想去惊觉犹如庸人自困,倒不如卸下这个重担四处走走,再寻些得劲的事来做。”
玄北说这话时,又看虞子衿。虞子衿仍是笑。
玄北有意让眼色凶起来,他笑得更是没心没肺的开怀。
阿寥莱将一切看入眼里,不知是否轻轻叹了一声。
“多日不见,大王有所不同。”
从前玄北是不深谈心事的,他惯常将好事坏事大小事尽数压在心里,宁可做一个局中人反反复复的想,也不屑于求助局外人来一语道醒。今夜话说得这样明白,或许是接二连三的变故当真伤及肺腑,使他伤心。
又或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玄北的心思究竟几经波折,或许阿寥莱比虞子衿还心知肚明一些。
他看过玄北一步步从孤傲野小子长至雷厉风行的将军,再迈入王位纷争,惊险万分走上至高位。接下来不需日日夜夜陪伴左右的,光是靠听说王宫中新出的趣事与大王的处置,他能八九不离十地摸到玄北真正的心思,犹如摸到深藏在皮肉之下的龙骨。长长一条脊梁骨。
他曾想过玄北将败在过于一意孤行与严苛上,没想到其实玄北输在仁慈不到底,残酷又不够深。
身而为人,大善大恶是极难极快活的。玄北输在原来他也不过是一介凡胎俗子,会疼有心怕痛。而一个凡人是万万不能成王的,他做不好。既不能大爱天下,达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地步。又不能理直气壮地昏庸到底。卡在不上不下的难堪境界,到头来不过是为难自己。他顺从他人意思,心里不舒坦,缘故是违背了自身原意。他按照心意来,哪怕的确是对的,偏偏受人指责,长长久久、源源不断的职责。进也不行退也不行,反正他在为难自己。
人想要为难起自己来,可比百万大军过境更狠毒些。
玄北现下是恍然大悟与其为难自己不如放过自己,抛下不必要的重担,自由自在地找快活去。可是这时当是否太迟了?
不好说。
于是阿寥莱只回:“此时再说这话怕是迟了。即便您有退位让贤的心思,谁又能确信新王记恩不记仇?到时候您照旧是新王心头拔不去的刺,且失王位,未必能保全自身。”
“自然是要找全身而退的法子,否则不如不退。”
玄北目光微暗,又问:“依先生之见,谁才是做王的好人选?”
——看来玄北是打定主意要金蝉脱壳。
依本分,阿寥莱不该对如此大事妄言的。
他的眼浮浮沉沉,不经意落在亡妻牌匾上,再回到身旁空空荡荡摆着的一副碗筷上,哪怕七老八十的心也会微微一动。他的夫人已去世多年,他亦是惦记多年。午夜梦回时又何曾没有想过倘若不曾进这名利官场,是否一切会截然不同?
“牯夏拉面善心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善鼓动言论压制,助他成王犹如农夫救蛇,必得来反咬一口。”
阿寥莱答:“以心性以手段以年岁来看,虞清安或都铭将军皆是上佳。一人文一人武,一时风头无二,二人之中无论何人成王,不出意外,两人本是至交好友,或许可相互扶持督导,至少一世不会有王权兵权相争之事。只是这二人皆是忠心耿耿,从未有过成王之心。”
“先生还信虞相一片赤诚?”玄北颇为意外。
“草民与虞相君子之交淡如水。”
阿寥莱难得与人交好,“如今虞相与牯夏拉来往密的流言的确四起,却正因如此不像密谋。多半虞相另有打算。即便他当真与牯夏拉联手,其意也绝非为权势。”
阿寥莱猜测是真。
其实玄北也清楚虞清安不会暗地里与牯夏拉合计陷害他,故而没搭理流言蜚语。虞清安或许真真判断他因儿女情长耽误国事,不再是一个值得追随的明君,又或纯粹出自羡嫉而不自知。总而言之,虞清安暂未生出谋逆之心。
只是后事如何尚未有定论。
一时无言。
这一边被二人忽视许久的虞子衿好似玩腻了无趣的把戏,他双手撑在椅子上,伸腿在桌底下悄悄摸摸踢一下玄北,引来玄北的瞩目再故作无辜地眼神飘忽。待得玄北不去看他,反复踢蹭一下,提着嘴角又对着虚空得意洋洋地笑。来回玩闹几次,玄北不再理他。
他心生不满地撅起嘴,百无聊赖地踢腿踢腿再踢腿,非要玄北认认真真看着他才高兴。
“我要看灯笼。”
虞子衿不知哪来得来的念头,两只手垫在脸颊旁,仿佛看开出一朵花来。他拿澄澈的眼睛去撒娇,病病哼哼地闹着:“我要看灯笼,看灯笼。你听见没有?我要好多好多灯笼!”
该喝的酒喝了,该谈的话谈了,天色已晚,也是时候走了。
玄北站起身来。
“灯笼?”虞子衿双眼亮闪闪的。
玄北对他点一点头,“灯笼。”
虞子衿噌一声立马站了起来,满脸欢欣,“走走走,看灯笼。”
玄北被迫不及待的虞子衿拉着走,一边告别阿寥莱,“今夜打扰先生了。”
即将一步踏出门外时,玄北忽而沉声问:“若有一日新王替旧王,先生将如何呢?”
阿寥莱声音很稳地答:“草民怀抱辅佐君王治理出一片盛世的宏图,无论何人为王,如何成王,于百姓又何干呢?既与百姓无干,与草民又何干?”
玄北没再言语,与虞子衿一道迈出这一步。
一走出门,二人撞进朦朦胧胧的夜里,四下里一片幽静,蝉鸣与蛙叫声此起彼伏。虞子衿好似幡然醒过来,脚步越走越慢,扭头闷闷不乐地说:“没有灯笼。”
委屈巴巴地瞪着玄北,咕咕唧唧重申一遍:“你骗我。没有灯笼,今天没有灯笼。”
“你也知道今日没有灯笼?嗯?”玄北戳戳他的脑瓜子,“倒没有醉成傻子。”
虞子衿捂住额头,哪怕不十分清醒也很会投机取巧似的垂下眉眼,慢慢眨一下漂亮的两只眼睛,硬生生要把活人看得软下来,化成一滩水。
“你骗我。”
他念念不忘地惦记着,“骗我,还打我。”
玄北已然习惯虞子衿能将轻轻碰一下也夸大作大了。
他抬头看了两眼,又低头道:“你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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