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鸦雀无声。
许久许久, 陆添缓缓挑起一边的眉毛, 道:“杨叶兴许是受伤太重,以至于神志不清了。本侯再给你一次机会, 好好想清楚了再说, 你在云间寺见到的采生门贼首, 究竟是谁?”
杨叶却不理会他,艰难地转过头, 看着满脸担忧的傅云书, 哑声道:“傅大人,我奉命前去鸳鸯馆调查小倌失踪一事, 却意外暴露了身份, 被他们囚禁了起来, 百般折磨后见我吐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便砍掉我一条胳膊,打算把我送到别的地方去替他们乞讨。谁知就在这时您撞破了云间寺和鸳鸯馆的真相,将其捣毁, 他们便改变了主意, 精心设局要对付您,还让我串通口供, 说您……说您就是采生门中的贼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杨叶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面露痛苦之色, 扭头“哇”地吐出一口血。
傅云书连忙伸手帮他顺气,关切地道:“你不用说, 这些我大概都能猜到。”说着,他将杨叶无力垂在地上的那只手紧紧握在掌心,愧疚地垂下脑袋,“是我对不住你。”
杨叶喘息着道:“大人切莫自责,对不住我的是采生门里的那些畜牲,不是你。”他苦笑一下,“其实,我方才……方才差点就忍不住要供出大人你了……他们说若我假意供出你,便放我一条生路,生固然可贵……只是……只是我这样一个废人,死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他一双浑浊的眼睛忽然爆发出精光,怒目圆睁地看着陆添,“晋阳侯,傅大人他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官,与采生门没有半点关系!”
“好好好,”陆添怒极反笑,甚至拍了拍手,“如此情谊深重,真叫本侯感动不已,你既然一心求死,本侯又怎能不成全你呢?”
傅云书一把抱紧杨叶,惊慌失措地道:“你想干什么?!”
一支令箭从陆添手中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他冷漠地道:“杨叶口供与之前所述不一,分明有意欺瞒,愚弄朝廷,其罪当诛,来人呐,将他乱棍打死!”
傅云书厉喝:“你敢?!”
陆添冷眼睨着傅云书,嗤笑道:“差点忘了傅大人和他情深意重,既然如此,便由傅大人亲眼看着他走吧。”
陆添的声音幽凉阴沉似九泉阴灵呓语,徐徐送至傅云书耳边,“动手。”
于是傅云书被七八只手死死地按在地上,竭力挣扎却连手指都动弹不得。杨叶更是不用说,只一个侍卫便将他轻松提起,用力往地上一砸,原本便伤痕遍体的身躯顿时血花四溅,傅云书呲目欲裂,声嘶力竭地吼道:“不要!!”
陆添手底下的人自然不会听他的,手中的棍子重重地砸到杨叶身上,一下又一下,冷酷无情得仿佛手底下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个面团,任人搓扁揉圆。傅云书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扼住脖子,叫他连扭头都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杨叶从拼命挣扎,渐渐地连扑腾的力气也没有,最后再也不动,只一双眼睛仍旧圆睁着,血液在他身下逐渐开出一朵猩红的花。
有一个侍卫把手指伸到杨叶鼻子前探了探,扭头对陆添道:“侯爷,他死了。”
陆添面无表情地一抬手,钳制着傅云书的手纷纷松开,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将浑身染血的杨叶搂进自己怀里,终于痛哭出声,“杨叶!”
陆添冷声道:“拖去乱葬岗扔了。”
杨叶的尸体被人强硬地从怀里拖走,“你们放开他!”傅云书怒吼着起身欲追回,却迎来当胸一脚,这一脚丝毫未留情面,将他胸膛原本便未痊愈的伤口直接踹裂,傅云书闷哼一声,仰面跌倒在地,口中喷出一口血,双手却仍在半空中执拗地试图抓住杨叶,“你们……放开他……”
陆添道:“傅云书,你记住了,害死杨叶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你放屁!”傅云书双手颤抖着撑着地面,试图爬起来,前头那两个拖着杨叶尸体的侍卫忽然站住不动了,然后恭敬地行礼唤道:“见过靳大人。”
靳大人?靳伯父!
傅云书眼中蓦地生起希望,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去,哑声唤道:“靳……靳伯父……”陆添由着傅云书往外走,并不阻拦,也未动身,只静静地坐着看。
身着知府官服的靳云龙从门外龙行虎步地跨进公堂衙门的门槛,他的目光从狼狈不堪的傅云书身上一掠而过,停在两个侍卫架着的杨叶身上,道:“怎么回事?这儿怎么有个死人?”
其中一个侍卫回答:“启禀大人,这人本是侯爷传来问话的证人,谁知他竟当堂翻供,还出言辱骂朝廷,侯爷忍无可忍,判了他五杖,谁知这厮身子骨虚弱不堪,打到第三下的时候就咽了气了,侯爷刚吩咐了我们要将他厚葬呢。”
杨叶缺了一条胳膊,满身伤疤,一张脸更是青青紫紫的连五官都看不分明,任谁看一眼便知这绝对不是那侍卫口中所言“打到第三下”那么简单的事,可靳云龙的目光轻飘飘的从杨叶身上挪开,摆摆手道:“如此刁民,还厚葬做什么?拖去乱葬岗扔了便是。”
傅云书不敢置信地看着靳云龙,“靳……大人……”
靳云龙这才注意到傅云书似的,目光如炬地看着他,眼中染上一层失望之色,声色俱厉地道:“云书,你太叫我失望了!”
“什么?”傅云书怔忪着倒退一步。
靳云龙道:“采生门一事,我早有察觉,苦无没有线索证据,一直只在暗中调查,你为我捣毁他们云间寺、鸳鸯馆两个据点时,我还甚是欣慰,没想到啊没想到,这竟只是你的弃卒保车之计!这还真是万万想不到,我的好世侄,竟是采生门的少门主!”
傅云书失声喊道:“我不是!”
“你还敢狡辩!”靳云龙厉声喝道:“前任同知,你的弃子,贾轲,在江北府大牢里已经什么都招了!陆侯爷此番前来,正是为了彻查此事!云书,回头是岸,你便从实招来吧!”
“招?”傅云书脑中嗡嗡作响,他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神情扭曲,哑声道:“靳大人是想让我招供什么?”
靳云龙道:“采生门在江北暗中发展数十年,绝非寻常人所能掌控,你年纪又轻,身后必定另有他人掌舵,你说,采生门真正的门主,究竟是朝中何人?”他忽然缓和了语气,道:“云书,你还年轻,做错了事尚有回寰的余地,只要你供出身后那人,靳伯父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再伤你分毫。”
傅云书愣愣地听着,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成一点,盯着靳云龙那张看似硬朗刚正的脸,心中刹那间迷雾消散。
如他们所言,采生门这样一个藏在暗中作恶数十年无人发现、无人制止的组织,其背后,必定有一个极为强大的掌门人,这个掌门人,甚至很有可能是朝中某位权势滔天的大员。
这个人如论如何不可能是傅云书。
但……倘若傅云书是采生门的少门主呢?
只要将傅云书打成采生门的少门主,采生门主的真实身份,自然也就不揭而晓。
当朝的丞相大人,傅云书的亲爹,傅峥。
只有他。
“原来你们打的是这个主意?我说呢,我一个小小七品芝麻官,怎能引得晋阳侯屈尊降贵地亲自前来泼脏水,原来……”傅云书无声地冷笑,“几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非常之事当用非常之法,为了替天行道,本侯也不得不出此下策。”陆添淡淡地道。
“替天行道?”傅云书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你?”
兴许是因为傅云书眼中的鄙夷与仇恨太过刻骨,陆添竟也有些心虚地扭过头不看他,只低声道:“靳大人。”
靳云龙略一点头,仍旧佯装诚恳地道:“云书,你不要怪伯父,伯父与你爹傅峥是同年,数十年的交情,实在不忍眼睁睁看着他带着你自掘坟墓,苦海无涯,你若现在回头,为时尚且不晚。”
傅云书不为所动,极为冷静地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撞,沉默无言地对视着。
良久,傅云书忽然做出了一个极为不雅的动作,若是放在以前,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做出这样粗鲁的举动——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正中靳云龙的面门。
傅云书冷声道:“就凭你也有资格提我父亲名讳?”
靳云龙平静地抹了把脸,冷笑道:“好,很好,你和你老爹还真是一模一样,令人厌恶。”
陆添的声音从不远处幽幽地传来,“靳大人,我早就说了,傅云书这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对他好好说话,只是白费口舌罢了,实在不必多言,动刑便是。”
傅云书不屑地道:“你们以为对我用刑,就能颠倒黑白,让我咬死自己的亲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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