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脱口, 两人都是一时静默。半晌傅云书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没看错吧?这里竟然是云间寺?”
寇落苼安慰道:“这只是一块破旧的石碑而已, 又不一定真有一座庙。”
傅云书道:“寇兄说得有理。”
两人牵着马继续朝里走去,很快又停下了脚步, 望着前头不远处那座破败的庙宇。
傅云书道:“好像真的有庙。”
寇落苼道:“即便真的有庙, 这庙也不一定是云间寺, 兴许是……兰若寺呢?”
傅云书嘴角抽了一抽,幽幽地道:“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两个庙的名字听起来都不大吉利的样子。”
两人又牵着马走到破庙门口。这庙也不知废弃多少年了, 墙面被风雨侵蚀得斑斑驳驳, 台阶上爬满了青苔杂草,大门也只剩下一扇, 挂在门框上, 风一吹就飘飘荡荡吱嘎响, 门前的匾额倒是还在,仔细辨认,还能看出上头写的三个大字——云间寺。
寇落苼道:“还真是云间寺。”
傅云书负手在破庙门口转了两圈,蹙着眉头, 道:“小春楼的随笔上写, 他是去云间寺求签,那个茶棚的老板娘好似也提过……”
寇落苼道:“她说云间寺的菩萨灵验。”
凉飕飕一眼睨去, 傅云书幽幽地道:“她的话你倒是记得牢。”
寇落苼竟无言以对。
傅云书道:“但是这座庙,看起来并不太有菩萨愿意住的样子。”
寇落苼道:“进去看看?”
傅云书心中有些不情愿, 又生怕拒绝会遭到寇落苼的调侃, 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好啊, 进去看看。”
两人走进破庙的大门,院中积着厚厚一层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大雄宝殿里原本端坐的佛像也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角落里结着蜘蛛网,原本用来摆放贡品的碟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碎片上也积攒了厚厚的灰尘。两人在殿内转悠了一圈,又走到院子中,院子的一侧有一间空房倒保存得相对完好,想来是以前庙里和尚的住所,除此之外,既无狐仙也无女鬼,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寇落苼推开那间空房间的门,里头摆着一张桌子架了一张木床,寇落苼手指在桌子上一划,又伸到眼前看了看,道:“这里的灰尘积的倒是没有大雄宝殿里的多,应当不时有和我们一样的过路人前来凑合住上一宿。”
傅云书环顾四周,道:“荒郊野岭,能有个这样能遮风避雨的地儿,也算难得了。”
寇落苼道:“傅兄莫非有意在这儿凑合一晚?”
傅云书抓住机会,立即调侃地笑道:“难道寇兄不敢?”
“有何不敢,”寇落苼道:“但这里只有一间房,咱们只能挤一挤,不过这倒也省了傅兄来回奔波的苦。”
想起昨天晚上自己惊慌失措地跑去狂敲寇落苼的门,傅云书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哦,对了。”寇落苼接着道:“傅兄,你的药别忘了吃。”
“今天不吃了!”傅云书沉着脸瓮声瓮气地道:“我累了,早点睡觉。”
两个大男人也不甚讲究,拎着院子里捡来的破扫帚将屋子大致扫了一遍,就和衣躺上了木床。窄小的木床久未承受这样的重量,忍不住发出“吱呀”声响,傅云书听了,忍不住道:“这床不会被我们睡垮吧?”
寇落苼闭着眼睛淡声道:“放心吧,只要你别乱动,它不会这么容易垮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傅云书脸蛋红红地翻了个身,背对寇落苼,木床于是又是一阵痛苦的叫唤。寇落苼闭着眼睛随手在他身上轻轻拍了一下,“都叫你别乱动了。”
寇落苼使的劲儿不大,却正好撞上了傅云书今日饱受折磨的屁股上,小县令一身细皮嫩肉承受不住,忍不住“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寇落苼连忙起身,木床又是一阵剧烈摇晃,傅云书拖长了调子道:“都叫你别乱动了,床真塌了咱们就只能睡地上了。”寇落苼不言语,只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下傅云书的屁股,小县令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嗷”的一声窜下了床,捂着屁股气呼呼地瞪着寇落苼,“你干什么?!”
寇落苼指了指他背后,“我觉得你的屁股……”
傅云书斩钉截铁地道:“它好得很!”
无奈地叹了口气,寇落苼也下了床,走到自己的包袱旁,翻找了一会儿,摸出一个盒子,递给傅云书,道:“这是我带来的金疮药膏,你往伤口上擦一些,今天侧着睡,明早就会好上许多。”
“……多谢。”傅云书接过盒子,正要打开,又忽地警惕抬头,“这种小事就不劳烦寇兄,我自己动手涂就好……”话音未落,傅云书就看见寇落苼默默地打开了房门走出去,显然没有任何想要帮忙的意思。
傅云书:“……”
寇落苼出了房门,闲来无事,就在院子里乱转。此时已是初夏,天暗得晚,庙中景物摆设在余晖下依然清晰可见。院中栽着一棵银杏树,不知活了多少年,树干展开双臂也未必能环抱得住,院子里的落叶多半从它而来。寇落苼溜达着走到这棵树下,心想那些秋天过来借宿的路人倒是运气,除了有个地儿能遮风挡雨,还有许多白果可以吃……想着想着,目光游移,忽然定在落叶间某一处凸起的地方。
“这里的灰尘积的倒是没有大雄宝殿里的多,应当不时有和我们一样的过路人前来凑合住上一宿。”
寇落苼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他先前之所以同意傅云书在这儿住一晚,是想到之前应该也有不少人住过,这才放心同意住下,但是他现在才想到,即便真有许多人在这儿住过,也并不代表他们安然无恙地踏出了这座庙。
那些曾经来过的人,也有可能就此长眠,就在他站着的这棵银杏树下。
寇落苼蹲下身,扒拉开树底下盖着的厚厚的落叶,露出他先前注意到的,一块褐色的、坚硬的、类似于石头的东西。他握住这块东西的一角,用力一拉,将它从土里带了起来,凑到眼前仔细一看。
这是一块骨头。
如果有一副完整的骨骼,不难判断是否为人骨,但是寇落苼手里的这个,只是其中一截,他面不改色,伸手缓缓拂去骨头上沾覆的泥土,露出些许它原本惨白的颜色。这块骨头个头不短,呈弧形,较之常见的猪牛一类的肋骨,要来得平且直,握在寇落苼手中,像是一柄弯曲的匕首。
这是人类的骨头,是人的肋骨。
屋子里的傅云书对屋外的风起云涌一概不知,他正脱了裤子,呲牙咧嘴地给自己的屁股上药。
本朝的规矩是武官骑马文官坐轿,傅相爷对自家儿子体格有几斤几两十分有数,没怎么动过让他弃笔从戎的念头,骑马也只是学会就好,因此傅云书自小不是坐在轿子里就是躺在马车上。但自从上次被土匪们堵在轿子里结结实实地吓了一顿之后,傅云书对轿子就产生了阴影,不太肯坐了,但是此番出行,一切从简,他总不好意思叫寇兄当车夫自己坐马车当大爷,于是只能硬着头皮骑马。像昨日那般走走停停倒也罢了,今天颠簸了足一整日,叫傅云书的屁股吃尽了苦头。
此刻脱了裤子,正如那野马脱缰灵猴归山胖头鱼遇春日冰河解冻,简直神清气爽,傅云书长长地舒了口气,有意扭头去瞧瞧自己身后是如何惨烈的场面,奈何受颈椎限制,实在转不过去,手头又没有镜子,只好作罢。在床板上老老实实地趴好,伸手揭开药膏的盖子,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没嗅出什么奇怪的味道,沾了药膏的手指朝后送去,指尖刚刚触到皮肉,身后的木门便是“砰”的一声大开。
床上的傅云书朝后看去,门前的寇落苼向他望来,两人的目光在途中相遇,顿时生出莫名诡异的气氛。
虽然竭力克制,但傅云书一张脸仍是不争气地迅速涨红到了耳垂,他强装镇定,默默撇过头去,道:“你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进来了?”说着还执着地继续抹药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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