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是散碎的肉块,残缺的四肢, 沾满血块的头发, 中央是四方的池子, 里面满满地盛着褐红色的血水,血水中漂浮着腐败的碎肉。
即便见多识广如寇落苼,在亲眼目睹这样的人间炼狱后,也不由得愣住, 肚里一阵翻江倒海。而王木匠更是脸色发青, 立时支撑不住呕了出来。
“浥尘……”寇落苼想到了什么,浑身一颤, 大声呼唤道:“傅兄?傅兄?傅云书!浥尘,你在这里吗?”
死寂一片, 无人回应。
寇落苼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随即一头扎进这尸山血海中翻找起来。这里的尸块散碎,大多是被剁下的四肢, 有些年份已久,已经干瘪萎缩,有些却还鲜活饱满,新的旧的堆叠在一起,像是远古时候一场血腥的祭祀。寇落苼不顾一切地徒手翻找着,被他拨开的肉块滚落进血池中,无数碎肉和血浆飞溅到他身上脸上,他都无知无觉,直到他看到了一条胳膊。
这应当是一个少年郎的胳膊,如所有年轻人一般,即便沾满血污,依然结实而健美,它也曾被主人珍重,意图执刀或握笔,共赴光明大道,而如今却只能如世间所有的垃圾一般,被随意丢在某个肮脏的角落。
寇落苼木愣愣地盯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伸出手,想要将这条胳膊拾起来。身后的王木匠却忽然嘶声尖叫起来——“寨主,小心你身后!”
寇落苼转过头去,只见一只大鳄鱼正挥动着强壮的四肢,缓缓地从血池中爬了出来,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寇落苼一手捡起那只胳膊,另一手抽出腰间佩刀,冷静地问:“王先生,你看除这里以外,鸳鸯馆还有别的地下密室了吗?”
王木匠惊慌失措地摇头,“没……没了!不可能再有了!再挖下去必定会坍塌的!寨主,你快出来吧!”
“好。”寇落苼淡淡地应了声,站起身,抬手一刀剜去了鳄鱼的两只眼睛,鳄鱼吃痛,激烈地挣扎起来,四肢与尾巴将散乱扔在地上的肢体纷纷扫进血池中,溅起无数血水。王木匠吓得躲进了墙壁后头,只露出一双眼睛战战兢兢地瞅着,看见寇落苼面不改色,眼见鳄鱼的血盆大口袭来,不退反迎,一刀扎进了它的喉咙口。
不知吞噬了多少性命的庞然大物扭动着丑陋的身躯挣扎了许久,最终“噗通”一声跌落血池,翻起了肚皮。
血水飞溅到半空,又簌簌落下,劈头盖脸地砸在寇落苼身上,他恍然无觉,随手抹了把脸,拎着胳膊走向王木匠,道:“既然没别的密室了,那我们先回去吧。”
王木匠盯着他手里那条胳膊,踌躇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寨主,这……这……这是您要找的那个人的?”
“不是。”寇落苼淡淡地道。
胳膊并没有什么奇特的,特别的是他的手。
这个人的手只有四只手指,少了一根小拇指,是陈年旧伤,并非最近砍下的。
很有可能,是杨叶的。
寇落苼心中既是酸涩,又是庆幸,这复杂的情绪缓缓酝酿,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他道:“王先生,既然你未曾继承鲁班内门的功夫,为何这里的机关你会如此熟悉?”
王木匠对之前的遭遇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地贴着墙壁站着,按下上升的机关,眼见墙壁再度关闭,遮住了血池炼狱般的场景,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道:“我之前为云间寺休憩寺庙,意外发现了释迦摩尼座底下的机关,心中好奇,便偷偷下去瞧了瞧。鸳鸯馆这儿的机关,同云间寺那儿的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因此心中有数。”
寇落苼问:“王先生之前下到云间寺地下密室时可曾发现了什么?”
“没有,”王木匠摇摇头,“兴许是有我们这些外人在场,他们没敢做什么,我当时下去时,里头干干净净,就以为是和尚用来藏些什么精贵东西的,现在想来……”记起方才亲眼目睹的场景,王木匠又忍不住抖了三抖,“就算是舍利子也没必要挖这么深藏起来呀。”
寇落苼淡淡地道:“当年沪州大水,无数难民涌入江北,云间寺将所有孤儿全都收养了。”
王木匠脑子里“嗡”的一声,喉头哽咽,半晌才发出一丝声响,“这……你的意思……是……”
寇落苼道:“而后又陆续为孤儿们找到了好人家,一一送出去给人收养了——香火再怎么旺盛,菩萨再怎么灵验,终究也只是一座小小的寺庙而已,何以有这样大的本事?”他低下头去,仿佛目光穿透墙壁,又望见那一池猩红血水,道:“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也许早已进了鳄鱼的肚子。”
移动的地面缓缓停止,墙面打开,蹲在地上等候的掌柜和伙计立时蹦了起来,“寨主,怎么样?”待看清了寇落苼满身血污后又大惊失色,“寨主,你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寇落苼摆摆手,道:“没事,这不是我的血。”将那条胳膊递给他们,“替我收好。”
掌柜斜了眼伙计,伙计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下。掌柜的问:“寨主,怎么辛苦下去就只带了条胳膊回来?夫人呢?”
听到掌柜的说“夫人”寇落苼还愣了一下,随即才道:“他不在这里。”
掌柜的大急,“这可如何是好?!”
寇落苼道:“你们等我片刻。”随即推门踏进昨晚他刚被绑来时的那个房间。
几人只好眼巴巴地在外头等着,不多时,门再度打开,可跨出门槛的却不是先前那个清俊灵秀的年轻人,而是一位白衣白裙,周身似笼在朦胧烟雾中的绝色女子。
对上几人怔愣的目光,女子开口,却赫然是男人的声音——“走,去云间寺。”
掌柜的勉力回神,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仙子,“寨……寨主?”
寇落苼淡定地道:“是我。”
傅云相对而坐。
傅云一张青紫高肿的脸,冷冷地道:“你居然还敢坐在这里?”
“为什么不敢?”小春楼道:“有什么比亲眼看着仇人送死来得更痛快的?”
傅云书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死?你家娘娘看起来很喜欢我的样子,兴许她忽然就舍不得了呢?”
小春楼冷笑一声,道:“即便娘娘想放过你,你会放过你自己吗?”
“人总是会变的,”傅云书幽幽地道:“譬如我现在就很想放过我自己。”
小春楼一怔,“你反悔了?”
傅云书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哈哈哈哈,”小春楼嘲讽地大笑起来,“先前还信誓旦旦地说着什么‘宁死不屈’的鬼话,现在真死到临头了,还不是只软脚虾!”他的笑蓦地一收,鄙夷地道:“还说一根柳条就能将我困住,我看你连柳条都不用,自己就将自己圈禁起来了。”
傅云书道:“听起来好似很没骨气的样子?”
小春楼冷笑地道:“是。”
傅云书道:“可惜唯一没资格说我没骨气的人,就是你。”
小春楼脸上的冷笑蓦地一僵。
傅云书默默地将头撇向一旁,淡声道:“总归还是要活着,是吧,你是这样想的吧?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想?”
“你不能这么想!”小春楼一下子显出急躁的样子,“腾”地站起了身,怒气冲冲地瞪着傅云淡淡地与他对视,并不言语。小春楼盯着他,又说了一遍,“你不能这么想。”
“那么我该怎么想呢?”傅云书道。
小春楼板得硬邦邦的一张脸忽然抽搐了一下,然后咧嘴发出一声阴测测的冷笑,道:“我明白了。”他走近傅云书,以居高临下的高傲姿态,俯视着他,“你根本就不是贪生怕死了,相反的,你现在是在激我,求我给你一个痛快,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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