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状元楼去提刑按察使司已经是轻车熟路。
叶思睿没有说要去做什么, 周毅也不多问。一路骑马过去,到了提刑按察使司的门口下马,门子见到叶思睿立刻跑进去通传。叶思睿还没走到屋前, 朱荃已经气喘吁吁地迎了上来。叶思睿对他行礼, “劳朱大人迎接,实在不敢当。”
朱荃含笑叫他起来, 看到他身后的周毅时略一愣。叶思睿垂手,矜持地说:“上次多有冒犯, 不好意思, 这位是我的护卫夏天舒。他只肯听我的, 旁人是指挥不动的。”
周毅依旧杵在那里不动弹,朱荃默默剜了他一眼,笑道:“子奇这边请, 前些日子提刑按察使司重建起来,几位大人的衙门也做了些调整,我带你去你的新衙门。”
叶思睿谦恭地道谢。
朱荃在前面引路,叶思睿紧随其后, 周毅默默加快步子走到叶思睿身边,对他耳语道:“他怎么突然改了性子了,连你的表字都叫上了?”
叶思睿只是笑着摇摇头。
叶思睿新的衙门在三堂侧面, 这一次周围没有邻着别的佥事,而是独门别户。屋后就是花园子。虽然位置不是多么重要,可是景致好,推窗向外, 已经能看到院子里草木发芽。想必等盛春之际景色定然更加宜人。
“子奇,这一处衙门可还满意?”朱荃亲切地问
“承蒙大人照顾,不胜荣幸。”叶思睿回道。
朱荃又逗留了一会,看样子是想和叶思睿私下聊聊,叶思睿领会他的意思,却故意不叫周毅走开,周毅就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朱荃与他僵持了一会,还是灰溜溜地走开了。
朱荃走了之后,叶思睿把笔架上的笔拿了一支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周毅,你还记得我教过你怎么研磨吗?”
周毅走上来掀开盖子,在屋子角落找到一缸清水,他加上水,慢慢研了起来,随着他一下下用力,淡淡的墨香萦绕房间。
叶思睿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毛笔沾上墨,在宣纸上写下一个“王”字。
他小时候习字时先生就告诫他,万万不可因为这些字结构简单,就看轻它,不好好临摹。越是简单的字越难写得匀称舒展,比例适中。
叶思睿写完那个字,又站远了一些欣赏了一会,突然就放下笔。“走,我们去后园看看。”
他想一出是一出,周毅默默放下墨条,跟着他去了。
后园他们从前来过的,和叶思睿推开窗看到的景致一般无二,少量的绿芽窜出头来,大部分都还瑟缩着。叶思睿转了一圈,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回去吧。”
叶思睿来去自如,提刑按察使司的门子都是见惯了的,又有朱荃吩咐,没有人再敢拦着他。叶思睿骑马到昨日那茶楼,故技重施,“你先回去吧,我想独自走走。”
周毅什么话都没有说,骑马走了。
往后一连数天,叶思睿都是如此,上午去提刑按察使司点卯,下午独自去茶楼。在提刑按察使司,叶思睿也不过在自己的衙门里喝茶练字。与周毅一同吃饭时,他也闭口不提在茶楼里做什么。
过了几日,周毅终于忍不下去了。这一次陪着叶思睿去了衙门回来时,他先让叶思睿独自去了茶楼,自己骑马离开。过了片刻,又拴好马,步行返回茶楼。
叶思睿坐在靠窗的雅座上。只不过,他对面还有别人。
周毅默默注视着那个人。他在滔滔不绝说着什么,叶思睿好像心不在焉的。周毅头回痛恨起自己出色的目力,叶思睿的唇一张一合,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等到看得对面和叶思睿交谈的人离开,周毅也转身离开,牵上马,往漱玉轩去了。
那日在漱玉轩招待他的店小二一眼就认出了他,笑吟吟地迎上来问:“客官,您朋友对那玉簪还满意吗?”
周毅点点头。子奇……应该是满意的吧?
“那您今儿来是想再挑点什么?”店小二喜滋滋地问。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周毅想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严实的布包,双手慎之又慎地递到店小二手里。
店小二心里本还嘲笑他少见多怪,等把那布包打开,将那枚玉带扣拿在手里,店小二登时哆嗦起来,也用双手捧好了,送到眼前再三看了确认,又赶紧包好,塞给了周毅。“客官,您这东西贵重着呢,赶紧拿好了,我们收不起。”
“怎么说?”周毅把布包又塞回怀里。
“这是官造的。”店小二打着哈哈说,“这样的东西,别说您了,我们这里的客官大多也是用不起的。”他思索了一会,又说:“这可是个烫手玩意呢,我看您啊,去别家,赶紧出手吧。”
店小二没有问起玉带扣的来历,但这俨然是把周毅当作销赃的贼了。
周毅什么都没说,兀自转身出去了。
周毅回到屋里时,叶思睿早已从茶楼回来了。茶茗不在,只有桌上点着的一盏孤灯。叶思睿今日难得的兴致很高,甚至主动问他道:“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忙什么呢?”
“你又在忙什么?”周毅反问。
“没什么。”叶思睿骤然止声。
孤灯仅仅照亮了叶思睿身边的一圈,周毅默默站在黑暗之中,静静看着灯下的他。周毅站久了,叶思睿又抬起头叫他,“傻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坐啊。”
周毅原本就是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骤然看得光亮,根本受不了如此刺目的光芒,每次都是叶思睿把他叫了过去。可是现在他想明白了:那或许根本不是光,即便是,也不是他能走进去的。
周毅看着那烛火兀自出神。“子奇,你……你是不是想造反?”
“你说什么呢!?”叶思睿语气激烈,反应出奇的大。可是叶思睿平日都是处变不惊的样子,为何这时反应却那么大?叶思睿收起笑严肃地看他。周毅不想跟他对视,走过去把屋子里其他的灯烛一一点了,“我今天跟着你去茶楼,我看到了你和……你和金剪会的人碰面。他们杀了汤大人,不是好人,你为何要和他们搅在一起?”周毅回过身才发现这样更糟。屋子里灯火通明,叶思睿脸上最细微的震惊和恐惧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期望这叶思睿问他,大声地骂他,诘责他,质问他怎么知道那人是金剪会的,这样周毅至少有话解释,他们中间也不至于隔着这么尴尬的死寂。
“你师父不也是金剪会的么?”叶思睿突然开口。
他居然真的承认了。周毅在茶楼已经经历的撕心裂肺又重演了一次。其实……其实他也不是那么肯定。与叶思睿见面的人身怀武功,走路、四下打探的方式明显是杀手所为,身上明显带了暗器。可是,可是他也不敢说这就是金剪会的人了。叶思睿为何不辩解?为何不解释?
“我师父,他很好,但他不是个好人,他杀了很多无辜的人。”周毅的语调渐渐低落了,“子奇,我知道你可能对皇帝有些误解……”
“我哪里误解他了!?”叶思睿突然抬高了音量,秀气的五官因为愤怒和憎恨而扭曲。
周毅看得心惊,扭过头不愿直视。“他调走了侍卫,也不能说明什么。再说,即使是他故意放我杀了湘王的,又如何呢?他除去湘王不是情有可原的么?”
他这句话好像彻底点燃了叶思睿的愤怒,只听到腾地一声,似乎是叶思睿把椅子推翻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湘王就活该去死吗?”
叶思睿句句咄咄相逼,周毅的火气也窜了起来,回过头看他,毫不客气地说:“好,好,我知道了,你原来是生我的气,就因为是我杀了湘王。”他注视叶思睿的目光渐渐失去温度。“你果然是依附湘王的文官,怪不得你养尊处优,知道的那么多,又屡屡为那些人辩解。”他看叶思睿没有辩解的意思,胸口又慢慢刺痛起来,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像是个吞不下吐不出的硬块。“湘王怎么不是活该去死?他害死了那么多人,唯独他的命最珍贵么?”
叶思睿冷笑着说:“这会说起仁义道德来了,那祁王的命不珍贵么?先皇逼死兄弟就很高尚,湘王铲除异端就是心狠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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