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暗下来了,屋里就他们两人,周毅也只在桌上点起一盏小灯。叶思睿抓着筷子,慢吞吞地一筷一筷往嘴里送。周毅看着心疼,便说:“明日我就去市集再换点鸡蛋回来。”
他们住在此地受尽了村民的人情,又没什么营生,叶思睿便开了个私塾,为村里的孩子启蒙。他不收束脩,村民便时常送些咸肉、野菜、鸡蛋,还有油蜡、柴火之类的必需品。有的直接吃了用了,多余的周毅便去市集上换些东西。闲下来的时候,周毅就去医馆里给人打打下手。
他们本不缺银子,只是周毅不想一辈子靠着宫中带出的金银过活,叶思睿便随着他。
吃过饭,叶思睿把碗筷收拾好,等回到厅堂,周毅已经点上灯,乖乖坐在桌边温书了。叶思睿还记得他们从前的玩笑话,给村里的孩童启蒙时,顺便也给周毅开蒙,如今正在学《诗经》,正是叶思睿当年考科举时治的本经。
叶思睿走到桌边站定,周毅先把昨日学的诗背了一遍,又在纸上默写一遍,再将内容讲解一遍,十分通顺流畅。叶思睿十分满意。他早知道,周毅连那么厚的医书药方都能背下,学这个又有何难?
今日学的是《小戎》,叶思睿照例先把整首诗念了一遍,再逐词逐字给他解释。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小戎》是叶思睿颇为喜欢的一首,摇头晃脑地背起来,字字烂熟于心。讲解完之后,他又引经据典给周毅讲解:“圣人朱熹在《诗集传》里讲《小戎》‘赋也。西戎者,秦之臣子所与不共戴天之仇也。襄公上承天子之命,率其国人往而征之。故其从役者之家人,先夸车甲之盛如此,而后及其私情。盖以义兴师,则虽妇人,亦知勇于赴敌而无所怨矣。’”
他说完,周毅却罕见地摇头,“我觉得他说得不对。”
叶思睿一怔,问他:“为何?”
周毅慢慢地说:“妇人夸耀车马也好,兵器也好,然而的牵挂的征夫在外,生死未卜,岂能无所怨?”
“这也罢了,你既不必考科举,也不必一味按照朱熹所解。只需心里明白,有所感悟就够了。”叶思睿干脆在他身边坐下。“依你看该何解?”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周毅端详着灯下叶思睿如玉的脸庞,讲这句诗念了一遍。手不知何时便攀上叶思睿的头顶,抽掉玉簪,取下发网。黑发流淌到桌上、腰间。
“你做什么?”叶思睿不满地问。却见周毅轻轻弹了弹那根岫玉簪,悠然笑道:“我知道什么叫乱我心曲了。”
叶思睿被他盯得莫名有些心虚,周毅又把那簪子递到唇下轻轻一吻。叶思睿的脸登时烧了起来。“你做什么?”
周毅依旧坦坦荡荡地说:“既然君子如玉,君子不让我亲,我亲亲玉总行吧?”
叶思睿脸涨的透红,又热又尴尬。殊不知他白皙的脸上染上绯红,竟比平日更要妖娆几分。“谁说不给你亲?”他昂起下巴故意学着周毅的语气。周毅费了好大的劲才按捺住身体的冲动,仅是贴身凑上前轻轻一吻。
叶思睿还在尽力挣脱:“你干什么……”周毅只得把他抱得更紧,将他的分辩拒绝都堵了回去。
好半天,周毅才松开他。叶思睿喘着气,脸上依旧带着残红,气鼓鼓地说:“好好给你讲诗经,你做什么呢!”
“是你说了可以亲啊。”周毅一边逗弄他,一边捡起笔将刚刚那首诗从头抄写一遍。叶思睿还想骂他,看他已经一本正经地摆出好学生的模样,只好忍气吞声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教完几首诗,又布置了作业。叶思睿随手抚琴。这些风雅的玩意都是当年还在宫廷里,年少时,太子哥哥手把手教他的,只是出宫后就从未捡起。
他随手拨拉琴弦,弹起一支曲子,周毅便拿起他的笛子,与他和鸣。琴声激昂,周毅单手握住笛子,随着乐声打了一曲剑舞。身姿翩翩,轻盈有力,宛若蛟龙。
叶思睿一面抚琴,一面侧着头看着地上的影子。一曲抚罢,他才抬起头笑道:“原来你竟知道这首曲子。”
周毅走过来痞痞地笑着,用笛子挑起他的下巴。“凤求凰怎么能让你独奏?”
第二天一大早,周毅就起来忙活着生火。叶思睿也穿好衣服过来给他帮忙,生火烧水。周毅闲了下来,就在院子里打了套拳给叶思睿看。
叶思睿偶尔瞟一眼,看他一套拳法打得虎虎生威,顺口问道:“怎么不练剑了?”这段日子,他见过周毅练拳法、练轻功,或者干脆扎马步练基本功,剑却很少碰。
周毅收手,走过来揭开锅准备下面条。“我本来就不大擅长用剑,那把剑是我师兄夏天舒的,既用了他的名字,便不敢辜负他的名号,只得日日晨起练剑,以求精进。如今既然我已恢复本名,就不必那么讲究了。”
叶思睿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有勾起往事,见他神色无异,才放心,转而嘟囔道:“今天你去市集上换些米来,别老下面了!”
周毅当然应下。
吃过早饭,叶思睿便要去私塾教书了,周毅照例送他出门。旭日东升,光芒万丈。叶思睿眯着眼说:“你回去吧!每日送也不嫌烦么?这才几步路!”说归说,他却知道周毅不会听的。打从京城回来,周毅就像是被吓怕了,只要无事就守在叶思睿身边,寸步不离。叶思睿偶尔念叨他,他也不听不解释。叶思睿也就习以为常了。只是前一日,他才刚刚被顺子嘲笑过。顺子看见周毅送他来,昂首挺胸说:“原来先生还要人送么?我从四岁跟我爹下地走惯了村里的路,要不明日我去接先生?”
叶思睿心里气急败坏,却客客气气谢绝了,顺便罚顺子把《师说》背下来。
没想到周毅立刻便停步了。叶思睿反而不适应,扭过头去看他。周毅像是在思索什么,慢悠悠地说:“我刚刚突然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叶思睿问。
周毅突然笑了一下。“没什么,走吧。”
叶思睿一头雾水地往私塾走,周毅便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遥遥看着他的背影。
前些日子学《国风》,学到《大车》,那是一首情诗,周毅总是不懂那首诗的最后一句: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叶思睿给他解释,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即使活的时候不能同居一室,死后也要合葬一穴。假如你不相信我,你就看看太阳。周毅一直不明白,这和太阳有什么关系?
然而如今他突然就懂了。叶思睿往东面走,金灿灿的阳光从他头顶倾泻下来,染黄了他被风鼓起的白袍。
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了何事,太阳总会照常升起。
你若相信太阳会每日升起,就该相信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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