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确实是愤怒,不同于何英,他确实对夏天舒极为信任。信任是一种危险的东西。他回忆起仍忍不住叹气,就是因为信任,一个模棱两可的假设和玩笑才会狠狠戳中彼此。
他扪心自问,夏天舒说得对吗?
对的。这几天,他已经反复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了。他确实看不起那些人。而这或许是他愤怒的根源。愤怒源于自己的软弱,为什么夏天舒偏要一语道明真相呢?
“你回去,我自己走走。”
“老爷……”茶茗欲言又止。
“回去。”茶茗小心地放下伞跑回去。他并不像观言,虽然有自己的想法,但顺从主人的意思。
很多事情早已埋下伏笔,而你有太多从前不知道的事了。他对自己说。叶思睿捡起伞,竹制的伞把底端沾了一些泥,他不以为意稍稍拿高些,独自在雨里走。他仔细回忆,一点细节都不敢落下,他想起在东安县时刘越泽倒卖儿童那个案子中,他惋惜锦娘,骂百姓愚昧,夏天舒当即与他争执。他想起青楼发现女尸那个案子,他在感慨翰林清贵时,夏天舒拂袖而去。
有太多的事实摆在面前,他早该面对,夏天舒的话只是戳破了最后一层纸。他就是这样一个矜傲无礼,自以为是,不在意他人感受的人。
叶思睿骤然扔下伞,任雨水劈头盖脸浇下来。
终于还是活成了他们的样子。
一身湿透的叶思睿走进东厢房,小厮们见到他忙着行礼通报,叶思睿竖起指头嘘了一声,蹑手蹑脚走进屋,想看看夏天舒在干嘛。
其实这几天夏天舒并没有故意避着他。午饭晚饭他们都是一起吃的。夏天舒只不过回到了初识的淡漠,不声不响,也没有表情。他们曾经熟悉,曾经一同饮酒,互相玩笑,却又走到如此淡漠的地步。最后是叶思睿落荒而逃。他吩咐厨房把午饭送到屋里。但是晚饭是逃不过的。叶旷从书院回来,三人照例要一起吃饭。叶思睿倒是将情绪掩饰的不错,只是他和夏天舒都不主动跟对方说话,一天两天罢了,一直如此叶旷难免起疑心。只是叶旷十分体贴,一直没有主动问什么。从前即使每天升堂忙得团团转,叶思睿也能不时看见夏天舒:在后院练剑,走进屋里跟他说话,与他讨论案情出谋划策。只是这几天来,除了晚饭,竟是连个人影也看不到了。
里屋的小厮见到他正要开口,也被他赶到一边。
夏天舒在擦剑。
叶思睿认得那柄剑,是夏天舒一直随身带着的。他靠在椅子上,剑放在膝头,手上拿着一块布慢慢擦着,目光却停留在窗外。窗外有什么?叶思睿也投去视线,却只看到苍白的天,和雨珠划下的一条条线。
“你怎么……”夏天舒突然开口。
这是他这几天来主动对叶思睿说的第一句话。叶思睿找了个墩子坐下。他猜以夏天舒的听力,他刚进门夏天舒就发现了。夏天舒想问自己什么?叶思睿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那句话的后续。
“有事请你帮忙。”叶思睿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掩饰那一丝失望。
夏天舒投来古井无波的眼神,好似刚才那三个字不是从他口中发出。
“你知道金剪会吗?”叶思睿问。
“略有耳闻,不知详情。”夏天舒说。就算他说谎,在他平静的表情遮掩下,叶思睿也看不出。叶思睿只好把安顺侯给他讲的故事大致复述了一遍。
夏天舒听得很专心,叶思睿注意到自己说起通过药铺传递消息杀人时夏天舒的眉心稍稍一皱。片刻如常,转瞬即逝。等叶思睿讲完,他就说:“我会帮你的。”
这么轻松?叶思睿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夏天舒却没有废话的意思:“什么时候出发?”
“我还要去跟下面的人交代一下,大概明天出发吧。”他其实还想等两天等到雨停了再说,但是夏天舒的热切让他的话出口就变了样。
夏天舒站起身收起剑,开柜拿衣服叠起来。叶思睿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了,“那我先告辞了。”
“……等等。”叶思睿还没迈出去的步子立刻收回来。“还有什么事吗?”
他在门边的角度只能看到夏天舒的侧脸,“没事了,走吧。”
叶思睿心里那点不明不白的期望打了水漂。门口的小厮不敢叫他淋雨回去,赶着给他撑伞。叶思睿也是一时脑热,湿衣服黏在身上不好受,快步回屋。好在茶茗回屋后已经把热水什么张罗好了,就等他回来了。叶思睿沐浴后换一身衣服出来坐下,觉得鼻头一酸,“阿嚏!”茶茗匆匆忙忙冲过来,手里用手绢包着一个碗,“大人,这是厨房送来的姜汤,赶紧趁热喝了吧。”
碗还烫手,叶思睿也用手绢包着托起碗,小口喝下。辛辣的气息蔓延到鼻尖,他又一连打了一串喷嚏。“阿弥陀佛,寒气逼出来就好了。”茶茗收了空碗。叶思睿说:“你别急,我还要去趟前衙。”
“老爷,您再在雨里跑两趟非受凉了不可,千万等小的给您撑伞。”
叶思睿说:“少废话,快点去。”
叶思睿道县丞衙去找叶阜。叶阜身体结实,解毒后闭门休息两天就照常回来忙得团团转了,休沐日也不见歇息。叶思睿见到他时,他还在批复公文。“玉峰,在忙吗?”叶阜闻声站起行礼,“大人怎么来了?”
叶思睿说:“我倒想偷懒,可安顺侯却不给我这个机会。”说着又捡重点讲了一遍。叶阜表情由晴转阴,这也难怪,他毕竟是当年负责抓捕那贼人的。“他叫何仁?是何家的亲戚?我竟从来不知晓,就这么草草结了案!侯爷也忒……”最后一个词被他吞进肚里,抱怨两句,叶阜从桌上捡起一本案卷递给叶思睿,“这是南乡命案卷子的抄录,昨晚刚报上来的。”
叶思睿翻卷看,与侯爷说得差不多,死者吴信天颈部受伤,一刀毙命。现场大量出血,而他胸膛上有个血染的剪刀符号。家中财物已被洗劫一空。叶思睿翻看后说:“无论如何,我得跑一趟。”
叶阜担忧地说:“县衙中的事大人尽可放心,我会尽力,可是你此去一定带够了人手,注意安全。”
“这我晓得,壮班有个叫马庐的,我用着很好,想把他调去快班当捕快。”这么一说,叶思睿想起一件被他拖了很久的事。
“这倒容易。”叶阜点点头。升一个捕快并不是什么大事。
“除了他,我还要把夏天舒带上。”安顺侯专门吩咐,他肯定是要听的。“还有我的小厮茶茗。”这一去不知道多少天,“其他你看着安排,我侄儿就拜托你了。”
“您这么说我就不敢放您走了。”叶阜苦笑不得地说。
叶思睿说:“我才不和你开玩笑,我回来若发现我侄儿有个好歹拿你是问。”
“好好好,我保管照顾好他。”叶阜满口保证,“还有什么事?”
“今晚我要再提审老齐和观言。”叶思睿说。
第51章 无名白骨(三)
他们用了刑。
叶思睿打量着堂下的人, 狱卒已经给她换上了女囚的囚衣。
“是齐碧阳吗?”
“大人不认得我了?她笑,扯到脸上的伤,她连眉头没皱一下, 叶思睿却看得疼。“我交代过他们下手轻一点。”
“谢大人怜悯。”她说。“观言本来就是贱命一条, 不值得大人怜惜。”
她是观言,却又不是了。观言本就是自己强加给她的名字。齐碧阳是个好名字, 可是也不属于她。这个陌生的名字,属于一个有父兄疼爱, 活泼快乐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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