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舒不动声色地看向他。
“这不是朋友的馈赠。”叶思睿又斩钉截铁地说了一遍,又犹豫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从未说过这种话……”
夏天舒依旧稳坐如山,也没有收回手。
“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开始局促起来。叶思睿饱读诗书,知道无数男女之间互诉衷肠的词句,但此时此刻,任何话都难以说出口。
得出这个结论对叶思睿来说并不算难。他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夏天舒纷杂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他的确有过春~心萌动的时候,只是那已经是多年之前,何况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对另一个人产生这样的感觉。至于夏天舒是男是女,其实倒是无关紧要的。
这真的是喜欢,不是自己的错觉吗?叶思睿问了自己很多次,离开和临县之前的那晚,他在夏天舒门前辗转,终于屈服于自己的内心。反倒是确认这一事实后的行动来得容易,如今父亲去世,没有身份的桎梏,他乐得毫无顾忌寻求自己想要的。
夏天舒半晌不曾言语,像是在消化他的话。叶思睿怕他立刻拒绝,说:“你明白就好,我知道这对你一时很难接受,我也没有期望那么多,我绝不会逼你,请你好好想想好吗?”夏天舒的手贴着叶思睿的手腕,能感受到他脉搏的剧烈跳动。
这次,夏天舒点了点头。
叶思睿立刻按着他的手把木匣推了回去。“在你考虑好之前,”他的心脏剧烈抖动,“这个你先收着。”
夏天舒没有拒绝他的礼物,也没有直接把话说绝,整整好几天叶思睿如同活在梦中,每日笑容满面。但他的好日子很快到头了:八月十九日,中秋刚过,大雨倾盆,并县江水决口。长江水患是叶思睿忧心已久的问题,此番并县受灾严重,迅速上报江北州、直隶和朝廷。赈灾的钱粮迅速派发下去。
八月二十三,灾民暴动,放火焚烧并县县衙。朝野震动。叶思睿已经打点好行装,马不停蹄一路赶往并县。佥事不比县令,本来就是为巡按设置的官职。并县是江北州下属,正好是叶思睿辖区。他不跑快点,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就该发公文骂他了。
夏天舒和他一道动身,叶思睿心里觉得成功率又高了几分,不由窃喜不已。只是到了并县,就容不得他胡思乱想了。因为并县的情况实在是太严峻了。自古黄河水患,却无多少人知晓长江水患同样严重没想到并县顶过了夏洪,却在秋洪撑不住了。并县县城之中处处是灾民因为流离失所变成了流民。并县的县令像是被灾民纵火吓破了担子迟迟不下命令,倒是县丞接手设立棚户安置流民。市井之间有唾骂县令的,就有夸赞县丞的。只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寒冬将至,在流民棚里不可能过冬。再说水患过后就是疫病。叶思睿沿路走来,已经看到有灾民发病,倒地就站不起来了。夏日炎热,接道臭气熏天,蝇虫环绕。
夏天舒看见这样的情境,愁眉不展。叶思睿说:“很惨吧?可是你要知道这是常态,每年秋汛都要经历这么一遭。”
夏天舒迟迟不予,憋了半天突然说:“我爹娘就是这么死的。”
“怎么死的?”叶思睿一愣。
“发洪水,疫病,官府不肯救济。死了。”夏天舒眉间的皱褶像是用刀刻上去的。
叶思睿闻之悚然,“你不是说,是湘王……?”
“是他。”夏天舒面无表情地说,“官府的赈济进了他的腰包,吴知府以死相争,就真的死了,被金剪会除了。”
“可那时候先帝还没有驾崩啊?”叶思睿问。
夏天舒并不想提起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叶思睿觉得他多半是湘地人,便也不再问。“先不去管服,去打探情况。”
叶思睿穿着富丽,两人都牵着马,身后有便装的护卫,叶思睿就扮作入城的商人在路边茶摊上买了壶茶一边坐下来喝茶乘凉。叶思睿借着喝茶的功夫向店家打探:“您知道前些天县衙被烧的事吗?”
掌柜正在驱赶蚊虫四面吆喝,听他问起大大咧咧地说:“并县还有谁不知道啊!”
“那些人如今何在?”叶思睿问。
“被县令拘起来了。”叶思睿听出他话中不以为然,提起县令也没有用尊称。
“他们怎么想着去寻死?”
掌柜的四处环视一圈,叹气,“嗨,您这话说的,谁想送死?还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家没了,地淹了,口粮被扣了,您说说这日子还怎么过?”
夏天舒沉默不语,叶思睿问道:“往年不是都有水患,怎么今年这么严重?”
一听这话,掌柜的立刻义愤填膺起来,“还不是那帮狗官中饱私囊!您说说,夏初才建好的水堤,没三四个月就塌了,这算怎么回事?”
第67章 长江水患(四)
叶思睿一时悚然。若真如他所言, 这事情简直令人发指了!贪污钱粮这种事情虽然惹人厌恶,但每每赈灾时都会发生,因为□□定下的官员俸禄实在少得可怜, 天子近臣有内库的赏赐, 高官们有自己的田庄收入,下面的官员就没有这些灰色收入了, 只能从赈灾、税收中切一刀,只要别做得太过分, 上面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水堤建成三个月就塌了, 拨下来的银子被贪污了多少?这是生生把下游的百姓往洪水里推啊!怪不得灾民暴动, 没宰了那个狗官就算不错了!
在外不便表露身份,叶思睿喝了一气的凉茶。这茶当然没有茶茗抛得好喝,只是苦涩异常, 也不知是真的苦,还是他心中苦闷。
夏天舒接腔问道:“那些灾民现在怎么样了?”
掌柜的连连摆手,似乎不欲说起,“真惨呐, 一窝蜂往县城里挤,结果发了病,把县衙烧了, 男的大部分都被抓进去了,染了病只能在牢里等死了。其他人现在被关在城南外面,有人送饭,有医馆施药, 也算不错了。”
“这些都是县丞安排的?”叶思睿问。
“是啊!提起孔大人,灾民谁不再生父母叫着啊,若是没有施大人坐镇,并县?早就玩完咯。”他这么说,附近喝茶的人也纷纷赞同。
并县县城里并没有看出什么影响。受灾的是南城城外的村民,如今却又被安置在南城城门外面,若是再发水……他不敢想。看护卫歇够了,叶思睿就叫他们起来接着走。长江从并县城边流过,冲毁的水堤就在西城外。叶思睿叫大家都骑马从西城门出去。
西城门有士兵看守,没有进出城的人,叶思睿一行人十分扎眼。士兵交叉战戟拦住他们。“站住!什么人?”
叶思睿示意大家都吓吗,牵马走上前说:“我们是做生意的,经过并县,看这里生意不好做,准备去看看别的地方。”
士兵并没有信服这套说辞,“你的货物呢?”
那些护卫们平日在州衙护卫的也是知州一类的大人物,见到这些县里的寻常小兵都有些倨傲,又被这样刁难,就要闹开。叶思睿双手手心朝下压了压安抚他们。“听说并县受灾,本来想运了粮食来卖,可是粮食珍贵,我们一行人现在前面探探路。”
他长得清秀俊俏,说话也十分斯文,士兵稍稍放松了警惕,“这里不许出入!换个城门走吧!”
叶思睿示意茶茗拿银子出来,“这位大哥通通情,我们的货物就在附近,从别的城门出去要绕好一段路。几位大哥辛苦了,这点钱你们拿去吃酒吧。”谁料那士兵没有接过银钱,反而勃然大怒,“你究竟是什么人!?这西门从发水起就不许出入了,外头到下游都被水淹了,你们若真的带了货物在附近,是怎么进来的?”
叶思睿见幌子编不圆了,挺直了腰,把银子丢回茶茗怀里。“弟兄们,动手吧,放轻一点,别添伤。”那些护卫们护卫佥事大人到并县,个个都佩刀跨马,根本没把这些兵卒放在眼里,听到叶大人都这么吩咐了,纷纷拔刀。守城的士兵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仓促地举戟迎战。护卫都用刀背或者刀鞘把士兵们砸晕了,才收刀入鞘。有一个士兵吓得武器都掉了,鼻涕眼泪抹了一脸求饶。守卫都冷笑着说:“看你们说话硬气,没想到都是些孬汉,还敢欺负到爷爷头上?”
叶思睿说:“别理他们,快走吧。”
大家上马骑行,夏天舒纵马经过那个缩在地上发抖的守卫,手里长剑带鞘一扬,就将他打晕过去。
城外的水退了一些,只剩小块水洼,但是被淹的农田树木,水洼里的杂物,牛羊的尸体,都显示过去一段时间这里曾是汪洋一片。“小心点,别陷到泥里去。”叶思睿说。他握着缰绳小心翼翼操控着坐骑前进的方向,避开一个个可能填满淤泥的水洼。
水堤离城门有几里地,但大家不敢纵马前行,走不快。叶思睿正心急如焚,后头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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