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通判喝了点酒,双眼微醺,揽杯笑道。“谁叫你和汤大人是一路人呢?尤其是李大人来了之后,除了我这样碌碌无为、不求上进的,谁还愿意跟你亲近?”
“我和汤大人是一路人?”叶思睿错愕,“这话怎么讲?”
狄通判一时语塞,“罢了,这话当我没说过吧。”
叶思睿只恨方才没有多灌他几杯酒。
狄通判又说:“老弟啊,我劝你几句,这位李大人可不能貌相,你上面有人,就托关系调到其他州去吧,非要待在这里,日子可不好过。”
“我上面哪里有人?”叶思睿惊诧地问。
狄通判喝了口酒,嘴角挑了起来,用那双醉意醺醺的眼睛看着他笑, “这就是玩笑了吧,若是上面没人,叶大人您凭什么敢来趟这趟浑水?”
叶思睿一时觉得他那双眼睛湛清,他却又嘿嘿笑着,“嗨,老狄喝多了,大人您海涵,海涵啊。”
叶思睿举杯敬酒。
汤夫人新的宅邸也置办好了。叶思睿不便出入州衙,隐匿身份的马庐却没有那么多顾虑。叶思睿叫他挑了一处独门别户的现成宅邸,买了许多护院。马庐不明白为什么要费心思讨好她,念念叨叨:“大人抓住凶手,为她儿子鸣冤,她倒好,还怪上大人了!这等人管她做什么?”
叶思睿说:“说你是蠢驴,你就真的一点脑子都不动了?那州衙的夫人与一般妇孺一样吗?你想问她点东西,不讨好她,难不成把她绑到大牢里审讯吗?”
马庐听说与破案有关,利索很多,不久就办妥了。宅邸办妥,叶思睿立刻又通报请求面见汤夫人。这次终于单独见到了她。一见面,问了安,叶思睿就直奔正题:
“府邸宅院,下人护院,一应用度都已为夫人备好。只是夫人迁居,或改嫁或孀居,不宜再与过往牵扯不清。汤大人的遗物可否让与在下?”
第79章 疑是故人(三)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遗物凭什么让给你!?”
饶是叶思睿想过汤夫人会不同意, 也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几乎径直扑到自己身上来,眼神狰狞。叶思睿满腹狐疑, “下官为办案之便, 想要查看汤大人的遗物寻找线索,夫人何故如此激动?”
汤夫人停下动作, 冷冰冰地问:“只是用作查案?”
叶思睿说:“这是自然。与办案无关的用品将悉数归还。”
汤夫人好像放下心,仍用那能结冰的语气说:“那么待下人清点好之后大人自便吧。”
叶思睿为表礼节只带了小厮茶茗来, 谈话后就行礼退出, 马庐也打扮成小厮模样在门外等他。
叶思睿一出门, 他就凑过来问:“大人,如何了?”
叶思睿点点头,“她同意了, 待她清点好我们就来搜查。”
马庐喜上眉梢,“看来很顺利啊。”
茶茗插话说:“这位夫人怎么跟变脸似的,老爷刚说话时恨不得朝老爷扑过来!把小的吓得够呛,本以为这事情肯定黄了, 一转眼怎么又同意了?”
叶思睿似叹似笑地说:“你不懂。”走远了一些他才说:“她一开始激怒乃是以为我要将他丈夫留下的财物一并带走,所以我澄清只为查案后就同意了。”
茶茗不屑地撇嘴,“小的是不懂, 这尊贵的夫人可比小的这样的下人还势力得多!亏老爷还给她置办了宅院!”
叶思睿看四下无人,才教训他:“说话要留神,不怕给老爷我引火上身吗?”
马庐也说:“话糙理不糙,小的也本以为汤大人与她成亲多年, 还共育一子,感情应该很深才对,谁想到是这样一个人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世道的确对女子艰难了一些。她丈夫去世,又没有子嗣,无依无靠活在世上,若还没有财物傍身,你要她凭什么立足呢?”叶思睿从前也没有想过这些,只是刘越泽的夫人女儿,到吴信天的遗孀,他见过太多无依无靠的女子,刘夫人有娘家撑腰,吴夫人可以改嫁,那那些没有娘家,又不能改嫁的女子又该怎么活呢?这么想着,他对汤夫人就没有了那些怨言。“何况汤良工那样的脾气,家中不可能富裕,他还把侄子抱到自己家里养,他夫人肯定有怨言,两人感情不睦也不能难为她。”
隔一日,汤夫人派丫鬟通知他们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叶思睿叫茶茗看着屋子,带着马庐和夏天舒去看。汤夫人没有露面,丫鬟引他们去一间屋子,这屋子原先可能是书房,被腾出来堆放杂物了。丫鬟把他们带到就告辞了。
但从这屋子就能感受到汤良工生活的单调了:桌案上杂乱堆着各种书籍纸张,竹榻上还搭着他生前的衣袍。橱柜里是零星几个摆件,还有堆放的斗方、画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马庐这里翻翻,那里看看,唏嘘道:“这还真是一点财物都没留。”
“少废话,快找吧。”叶思睿说,“多留意书信文章,说不定会有线索。”
马庐是干惯了这种活计的,利落地把桌案上的杂物分类摆放,论理在这里不太可能有密室,但是吸取教训,叶思睿还是叫夏天舒把墙上细细摸了一遍。
叶思睿翻找柜阁上的摆件,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斗方是先前挂在后院廊上的,没有落款,应该是汤良工自己写的。画卷也是平淡无奇的花鸟画,打开还抖出了不知道积了多少年的灰尘,呛得叶思睿连连咳嗽。
夏天舒把屋子上上下下摸索了,一无所获。叶思睿说:“你去看看他的衣裳,有没有暗袋,有没有装什么东西,有没有破损的地方,是怎么破损的。”虽说可能不大,但是没准能找出什么呢。夏天舒便把卧榻之上的衣袍一件件都开摸索。
马庐终于将几案整理出来,却喘着气说: “大人,这桌上除了书,全是公文!” 他不禁咋舌,“一封一封看过来吗?”那得看到什么时候!
叶思睿也无奈,谁让汤良工是个严苛死板,休沐日还要批改公文的疯子呢?“你先分分类,找出近两个月的。把看着没什么关系的也滤掉。”想了想,他又说:“罢了,把这两个月的挑出来吧,不用过滤了,我自己看。”任何一件看似无关都小事都可能是汤良工的死因,叶思睿不想冒险。
三人又默默翻找了一会,叶思睿这边东西也收拾的差不多了,他把无关的摆件一样一样又放回去,最后只剩下一个灰尘扑扑的木匣子。他把那匣子打开,却看到匣子里是一摞整整齐齐的公文。直觉告诉他,这就是了。
他把一叠奏折都拿出来,一一看过。这些都是汤良工直接上书陛下的奏折的副本。最上层的几份的都是年代久远的,从汤良工有资格向朝廷上奏就开始了。内容五花八门,包罗广泛,有弹劾官员,规劝陛下的;也有奏报灾情,请求赈灾的;有呈奏词讼,批准行刑的;还有领赏谢恩,节日贺奏的。上层里弹劾的奏章中最多的就是弹劾湘王摄政,把持朝廷,请求还政于陛下。叶思睿看了看日期,是湘王摄政时期,看来这汤良工不止是不近人情,还是不要命。每张奏折上还有汤良工后来的批注。透过这叠奏折,叶思睿仿佛看到汤良工的成长: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推官,到饱受排挤的谏官,到一方大员。但不管官居何位,都是一如既往的固执、古板、严于律己、严于律人。汤良工的字并不好看,却写的浑厚方正,笔笔凝重。
往下的都是年代比较近的了,随着汤良工官越做越大,上奏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劝谏、弹劾、奏报。叶思睿默默看着,倒数几张时,却猝不及防地看到这样的字眼:“……思睿以科举进身,敏捷直言,任东安、和临两地县令,断狱数桩,百姓信服。为人颇有急智,故常有他人不能为,虽不合规矩,亦屡立奇功。思睿性峭直,恶吏苛刻,与人不苟合,不伪辞色悦人,臣良工请陛下勿信小人之言,破格升迁,以明其德……”
叶思睿端着那奏折半晌说不出话。明白了,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狄通判会认为他和汤良工是同道中人。
他握着奏折的手不断颤抖,赶紧把奏折放回木匣里,手还是抖得厉害。
不用看了,他能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归善里的案子惊动了朝野。他不曾在奏报里提及金剪会和湘王的关系,但是总有些人被他触动了利益,何况陛下还要将他破格提拔为佥事。于是不少官员上疏弹劾他,弹劾的理由,无非是说他不合规矩,有失身份云云。可是竟然是汤良工,竟然是一向厌恶他不按规矩,缺少证据的汤良工在为他辩护。
叶思睿深深地呼吸几下,终于能重新控制自己的双手,继续往下翻看。最后两份,一份是就并县受灾请罪并再请援灾的,最后一份……最后一份成书就在汤良工去世前不久,内容是上报叶思睿在并县破案的结果,并强调孔泰平为所欲为多年,必定买通了上官,恳请严查。
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叶思睿用最后的力气挪到竹榻边坐下。
“你怎么了?”夏天舒问。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