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缢能看出来吧?”夏天舒见他自己低头看, 就指着单子解释道:“绳系缚处交至左右耳后,深紫色, 眼合、唇开、手握、齿露, 缢喉下, 舌吐出,胸前有涎滴沫,臀后有粪出, 这是再常见不过的自缢形状了。”
叶思睿听他侃侃而谈,连连点头。
“只是有一点奇怪……”夏天舒说起来自己也十分困惑,“他的衣服太齐整了。”
“什么?”叶思睿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的衣服和屋子都太齐整了。”夏天舒又重复了一遍。“凡是自缢的人,踩着东西登高, 又是窒息毙命,应该十分难受,尽力挣扎才是, 他的衣服却十分齐整,一丝不乱。”
叶思睿琢磨着他的话,“莫非是万成朓决议一死,所以十分坦然?”
“我看不像。”夏天舒连连摇头, “依你所言,仅仅是因为解清出言嘲讽,他就险些和人打起来,后来乡试舞弊的传闻传开,他吓得整日不敢出门,这样的人,会是安心求死的人?”
叶思睿也觉得不太像,可他也不知道夏天舒是什么意思。
夏天舒合上门,拽着他坐下说:“再说,这屋子里也太齐整了,万成朓闭门多日,屋子里怎么会如此干净整洁?他可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
“可他应该是有贴身小厮……”叶思睿只觉得最后一句听着十分刺耳,忍不住与他辩白。
“你好好想想。”夏天舒越说越神采飞扬,右手握住叶思睿的胳膊,“店小二是送中饭时才发现万成朓死的,如果说小厮一直在屋里,怎么会不拦着他?如此说来,小厮早就被他打发出去了。就算小厮每日早起都会与他铺床打扫,他走之后,万成朓在屋里整整一上午,难不成什么都没有做?”他又把那验尸单举起来。“你看这上头记得,连早饭用过的餐具都整齐放好了。他能有这么讲究?若是小厮摆的,为何不干脆送出去?”
他五指下意识的用力,叶思睿吃痛,咬牙忍住,慢吞吞地说:“你……你想说什么?”
“万成朓死的时候,有人在他屋子里。”夏天舒断然道。
叶思睿倒吸一口凉气,却不再是因为胳膊酸疼。经夏天舒这么一说,他很快也绕过弯来,“你是说,这个人在万成朓死后帮他整理了衣服,还——还整理了房间?”这话太过荒谬,乍一脱口,叶思睿自己都不敢信,可是夏天舒刚刚那番分析又合情合理。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小厮收拾过屋子后万成朓确实什么都没干过。可那样也很奇怪。”万成朓在屋子里关了整整一上午,什么都没有做,然后就泰然赴死了。他是想了些什么呢?
叶思睿突然也想到了问题,“你这么说,他关在屋里这些日子会不会……会不会就是为了见这个人?”只是回避流言,闭门不出也就罢了,连房间都不迈出一步,三餐都要店小二送上去,关在屋里什么也不干,这也太奇怪了。
“现在这些都是猜测,还说不准。”夏天舒冷静地下了结论,“但是我觉得很有可能,至少比万成朓自己收拾餐具有可能。”
叶思睿还在思索,他模拟着万成朓自缢的画面,系好绳子,套上脖子,踢开椅子。另一个人就默默看着这些发生,然后走上前帮他整理衣服,又整理了房间……“等等,整理衣物就罢了,为何还要帮万成朓把房间收拾好?这不是平白无故引人怀疑吗?”
如果是小厮之前整理过,房间里本来就很整齐呢?为什么那个人还要整理房间?“找东西。”夏天舒脱口而出。“他是为了找东西,把屋子翻乱了,为了不被发觉,只好又收拾干净了。”
屋子里没有点灯,已经暗下来了。两人对视,叶思睿莫名觉得毛骨悚然。
夏天舒终于松开手,“我们先出去吧。”叶思睿这才觉得胳膊已经疼的有些麻木了。
他们回到大堂里用饭,然后回屋,一路上除了与店小二必要的对白外一句话都没有说,两人都在各自默默思索着案情。睡觉之前茶茗打了热水叫两位老爷泡脚。夏天舒突然开口:“我之前说的那些,你都忘掉吧。”
“这是为何?”叶思睿被从沉思中唤醒。
“你还记得汤大人说的话吗?”夏天舒突然问。
老汤跟他说过很多话,最多的就是一遍遍强调证据,规矩。叶思睿明白了他的意思。“真凭实据固然重要,可是光是按规矩埋头找证据,未必就能破了这个案子。汤大人最后不是也夸赞我有急智,能为他人不能为么?”他下意识就引用了汤良工奏折上的话。
“我是想说,你别忘了他是怎么死的。”夏天舒说。叶思睿感觉五脏六腑被大锤子用力砸了一下。“朝臣之所以质疑那个案子,是因为不合规矩。”眼下这个案子牵扯甚广,一旦被抓到了把柄,难保不会重蹈汤良工的覆辙。夏天舒的关心隐藏在下半句的沉默中,这种话他还是难以说出口。
他难以说出口,叶思睿却听明白了。“你放心,孔泰平那样的错误我犯一次就够了。”一想到孔泰平、李骧这些人,叶思睿就控制不住冷笑。“这个案子我必将办得死死的,任谁都别想挑刺。”他会把犯人的口供亲手放到御案上。
夏天舒拿毛巾擦干了脚,躺上床榻,“早点睡吧。”
叶思睿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一会是并县的灾民人间地狱般的惨状,一会是汤良工遗折里的此举,一会又是璞县灵堂灯光下那张熟悉得令他憎恶的脸。最后他又翻了个身,睁开眼盯着夏天舒黑暗中的轮廓。“天舒兄,你睡着了吗?”他怕惊动睡在地上的茶茗,小声叫道。
“没有。”夏天舒睡觉十分警觉,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惊醒了。叶思睿见他未睡,光脚下了床摸到夏天舒身边坐下。夏天舒嗓音低沉,“你怎么光脚就下来了?地上凉,不怕生病么?”叶思睿听他老妈子般念念叨叨,只是傻笑。夏天舒把他拽到被子里裹好。“老实睡觉。”
见他默认了自己和他同床共枕,叶思睿又傻笑了半天。“天舒兄。”叶思睿翻了个身,裹着暖和的被子,盯着夏天舒的侧脸。
“嗯?”夏天舒睁开眼,发出一个鼻音。
“我睡不着。”叶思睿索性说道:“你讲讲你之前的事吧,我很好奇。”
“有什么可讲的。”
“讲讲你之前的生活呗。”叶思睿想起他说自己是杀手时的漠然,又把话题往轻松的方向引,“讲讲你师父?……算了,你爱慕过的那个姑娘?”叶思睿暗悔失言,怎么夏天舒过去认识的这些人都死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双手从被子里探出来,抱住被子,凑过头问他:“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天舒把他两手握住,一道塞回被子里。“她叫阿香,是个直爽的姑娘,有话就说,干脆泼辣,但是人很好。她是个寡妇,一个人过日子很不容易,经常有无赖泼皮骚扰她,我就教了她几招。她摆了个面摊,下的面很好吃……”
夏天舒明显缺乏讲故事的技巧,每句话都是平淡无奇的。但他就这么低声慢慢讲起,叶思睿却听得入迷。
“你都没教过我武功。”听到他指点阿香,叶思睿忍不住抱怨,话说出口,才意识到有点赌气的意思。夏天舒果然含笑看着他,“你年纪大了,身体已经长成了,再想从头学会很吃力。”
“谁年纪大了。”叶思睿小声嘀咕,“再说我又不怕吃力……”他看夏天舒依旧笑着,自觉地咽下埋怨。“你接着说。”
夏天舒讲完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就陷入沉默。叶思睿又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索着探到他肩上,咽了口唾沫,轻轻地问:“她是怎么死的?”
夏天舒像是中了邪一样猛然甩开他的手。过了片刻,才说:“……你睡吧。”
叶思睿被他这么一甩,手硬是僵在半空,嗓子里像是噎着异物,酸涩的气泡打心底里冒出来,一直泛到嗓子里,鼻子里,脸上,弥漫到全身。他把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努力摆脱鼻头眼眶那股酸意。
夏天舒叹着气凑近,温柔地把叶思睿抱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抱歉,子奇。”
叶思睿陷入这个温暖的怀抱,刚刚的酸涩委屈一下就都挥发了出来。夏天舒的声音痒痒的钻进耳朵里:“都过去了,过去了,先睡吧……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第90章 科场舞弊(八)
清早叶思睿醒来时, 被子严严实实裹在自己身上,抱着他入睡的夏天舒却已不见踪影。就在思索间,身体就有了反应。自从山洞一同遇险那次后, 叶思睿和夏天舒同住一屋就时不时会有这样的反应, 连衣服都不敢让茶茗帮忙穿。
叶思睿心里失落和庆幸参半,恍恍惚惚推开被子坐起来。“茶茗!”
茶茗果然在候着, 一听他的动静就一路小跑过来。“老爷,昨晚上您怎么和夏先生换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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