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抬起眼睛,看到了傅笙女士正从电梯里出来,很喜悦地看着她。
唐宓却面无表情,她想到四个字——狭路相逢。明明不是仇人,却比仇人还要不想遇到。傅女士和之前见到的每一次一样,素色服装相貌端庄,手里拿着一只白色小手袋,头发大约是染过,因此看上去她比一年多前还要年轻一些,说是五十岁都有人相信。
傅女士对唐宓为什么在宁海的医院,似乎很是惊讶。
“你怎么在这里?”
唐宓在电梯出口处的长椅上坐着,没地方躲避,临时要编个谎言也够难,于是说了实话:“我看我舅舅。”
傅女士有点吃惊:“唐卫东在这里住院?是什么病?”
这里的病房都是肿瘤科,得了什么病简直不用想。
“淋巴瘤。”
“我记得卫东很年轻啊……”傅女士的脸上显示出悲天悯人的神色,但凡老人听到自己的小辈生了病都会如此感慨,“你带我去看看他。”
“……”
这应该怎么回答?冷淡地拒绝还是答应呢?唐宓陷入了纠结。可是她要求探望的对象不是自己,自己没办法替舅舅拒绝。
“走吧。”傅女士自然能看出她的疑惑,说,“他是我的后辈,怎么都应该去看看的。”
“好吧…..”
事已至此,好像也没办法不再带她去了。傅女士吩咐司机在一楼等她,跟着唐宓进了电梯,到了八楼。
电梯里傅女士试图跟她说话:“阿宓,我记得九月就是大四了吧?”
这话问得太有水平了,唐宓没办法不回答。就算是个路人甲问她这问题,她多半也是要回答的。
“找工作还是继续读书?”
“不知道……”唐宓干瘪瘪地回答,就像是三天没吃饭那样无精打采。
这个回答倒不是敷衍傅女士,她的确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一直以来的人生目标就是好好读书,找一个最赚钱的工作,把外婆接到身边,使自己和外婆过得更好。现在她的目标大致实现——她虽然还是实习生,但一个月拿到手的薪水都已经过万——金融行业的挣钱效率确实是所有行业之冠,她却困惑起来,觉得自己盯着目标跑啊跑啊,结果发现目标在大雾中迷失了。
唐宓想,以她的能力,就算能在以后的岁月努力奋斗然后事业成功,最多也就是唐卫东的档次。可是看看眼前的例子,别人眼中的人生赢家唐卫东,四十来岁就得了淋巴癌,钱赚得再多又怎么样?还要快七十岁的母亲做饭照顾。
就算大四后可以留在国投工作又怎么样?工作是很好,收入也很高,十年就可以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可是工作压力那么大,请个假都如此艰难还被领导质问“不是直系亲属不得请假”,那到时候,自己忙碌成这样,还有什么精力照顾外婆?
她已经跳出了“农门”,不可能再回到唐家村,未来的发展也必然是在大城市内、外婆现在在宁海的生活如此不习惯,以后跟着她去了首都,只怕也跟现在一样各种不习惯。
可不工作也不行。唐宓想着自己在医院所见,那么多因为没钱治病不得不搬出医院默默等死的人——钱确实不是万能的,却可以让人活得更久生活质量更高——比如三年前外婆的那次意外事故,如果当时没有舅舅,没有流水一样花钱,外婆能活下来吗?再比如唐卫东现在的单人病房跟宾馆一样漂亮,但同样是这栋大楼,下面楼层里的癌症病人照样三四个人挤在一间狭小的病房内,无论是病人还是陪护,连个笑容都没有。
她努力读书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让外婆晚年无所依靠。未来的生活还很长,以后出事都靠舅舅出钱,那自己这书可以说完全读到狗身上去了。
傅女士说:“不知道?是还在考虑吗?”
“嗯……”唐宓轻声道。
傅女说:“不知道?还在考虑吗?”
“嗯……”唐宓轻声道。
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她:“你的实习遇到了困难?”
唐宓没作声。如果对方对她没死心的话,那应该是了解她的近况的。
“叶一超跟我说过,你最喜欢的是数学,你大四毕业后就会找工作,你很想早些挣钱,所以才选了金融系。”傅女士仿佛随口说出,“在你在考虑是否工作,说明你遇到了一些问题。”
原来叶一超当时连这些都跟她说过。
她从没跟叶一超说过自己当年放弃数学系选择金融系的理由,但叶一超就是有能耐弄清楚她在想什么。
她几乎无法回答,于是沉默了下来。
好在电梯到达了八层,唐宓略微错了错身,让傅女士先离开电梯,自己紧随其后。
“只因为,找好工作,去读经管专业并不是错误,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但你这么聪明,绝不应该成为随波逐流的那种人,你无论在什么行业都会做出大成就。阿宓,你需要真正想好自己的目的,你对金融专业没有热情,没有想过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这个专业,只是枯燥地学习学习,这会导致你观点非常片面,你的目标不再成为你的目标,而会成障目的那片叶子。傅女士温和地开口,“阿宓,再读个研究生看看吧,这会让你有时间,思考真正要做什么。
唐宓目瞪口呆地看着傅女士,神情震动,在今日今时之前,她不曾想到,在自己不太喜欢的傅女士这里会听到这样一番振聋发聩的话语。
实际上,和她说这种“指导人生”的话的人很少。太多人只看着她的优秀和聪明,觉得她能拿自己就搞定学业和就业上的任何事情,就像是她当年靠自己考入中学和大学,压根不需要别人多管闲事。其实很多人,包括唐卫东,都忘记了她其实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小姑娘,再如何能干,社会阅历也是不够的,在面对各种复杂的局面和选择时,她是如此经验不足,需要别人的悉心指导。傅女士的这番话,要说是醍醐灌顶不至于,但振聋发聩的效果很显着。
看着自己的话达到了效果,傅女士不再多言,在一扇房门前站住,回头开了口。
“是这里?”
“对。”
直到傅女士进屋,唐宓才想起李如沁应该还在病房里——不过应该也没什么要紧的,同时来几位客人慰问病人,肯定不奇怪,再说他们应该都是互相认识的。
瞧着这一老一少进屋,房里的两人都是一愣。这两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唐宓解释:“舅舅,我在楼下遇到了她,她说要来看你,我就带她来了。”
“卫东,我来探望朋友,没想到你也在住院。”傅女士走到唐卫东的病床前,“本来应该买一束鲜花,抱歉。”
“傅女士,不用客气。”唐卫东也答得很礼貌。
傅女士看了看李如沁,问:“你不是都和卫东离婚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此言一出,连唐宓都觉得这一刀插得挺狠的。如果这是场射击比赛,那简直可以说,一下正中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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