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饭后,唐宓洗了碗,要回医院陪床。唐卫东非常忙,一堆事务缠身,吃饭的短短时间,就有两个电话找他。唐卫东给了她这套房子的钥匙,让她太累的时候可以过来歇歇脚,洗澡换衣服总是不成问题的。
唐宓接过钥匙,低声说:“谢谢。”
“我当不起你的谢谢。”唐卫东的表情疲惫而平淡,“我不是个好舅舅。”
唐宓轻轻说:“舅舅,你多来看看外婆。”
“我会的。”
唐卫东第二次来医院的时候,唐宓正在给外婆擦身子,擦到一半,她醒了过来。
外婆看到唐卫东出现在面前,喃喃问:“你来干什么?”
唐宓觉得想哭,明明外婆的力气所剩无几,却还用在和儿子吵架上。
唐卫东低声说:“妈,我来看你。”
外婆盯着唐卫东看了好一阵子,神情有些恍惚,半晌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我要出院,我不花你的钱,不孝子啊……小敏被你害死了……你让我死了之后怎么去见小敏啊……”
小时候的事情她已经有些记忆模糊了,但她记得唐卫东偶尔回来时,外婆对他的态度和脸色都不太好,也总是不太愉快的样子——好容易有一年关系缓和了一点儿,却发生了唐明朗跌破头的意外事故。
没想到,外婆数年不见舅舅,第一句说出来的话,居然是让他滚。唐宓也有些意外,抓住外婆的手臂:“外婆,外婆,你别生气,舅舅只是来看你。”
她掉转头,急急忙忙地说:“舅舅,不要和外婆生气······她说的是气话······”
唐卫东沉默地站在母亲的病床前,英俊的脸上浮现灰败的色泽。
“妈,你气我也好,不气我也好。你要有事,我还是会管到底的。”
唐宓压着外婆的肩膀安抚她:“外婆,别生气。”
外婆的眼泪流了下来,打湿了枕头。
“你让我没脸见人啊······”
唐卫东慢慢握住了母亲的手。
“妈,我求你了,我知道,这些年是我不对,我没回来看你,我不是好儿子,但你别跟我怄气,好好养病······什么事情都是我不对啊······小敏不瞑目的话,就算要找,也是找我·····”
外婆闭上眼睛,混浊的眼泪滑下脸颊。
那之后,唐卫东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来病房看外婆一次,每次在医院待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陪外婆说说话。大部分时间外婆还是不怎么理他——唐宓明白,外婆这还是心结难消。唐卫东的事情大约真的很多,他的手机总是在响,他不得不一次次起身去走廊接电话,回来时唐宓总会看到他满脸疲惫,能充当润滑剂作用的,是唐卫东的一些朋友。
有时候,唐卫东的朋友也会到医院看望外婆,带来大堆大堆的贵重礼品和根本吃不掉的水果。唐宓根本不知道拿这些礼物怎么办,问唐卫东如何处理,他说,贵重点儿的、对身体好的,就留下,水果之类吃不掉的,送给同病房的其他人,也可以和其他病人和其亲友们搞好关系,互相有个照应。
唐宓依言而行。
自从唐卫东出现在病房之后,唐宓明显感觉护士对她的态度好得多,大约也是知道这个农村老太太有个出息的儿子之后,再也无法对她们祖孙二人白眼相看,也尽量和善地回答她的问题了。
社会上有个很残酷的等式,有钱有尊严,没钱没尊严。这个等式在医院里更显得冰冷,有钱就有命,没钱就没命。外婆住在肾内科病房,病房是三人间,临床一位老大爷是尿毒症,没钱透析,准备回家等死。他有一儿一女,都不愿意照顾他,来过医院一趟就再没了人影,境况比唐家相别,更凄惨。
唐宓给老大爷削水果,切成小片放到饭盒盖里送给他吃。
老大爷吃着吃着就泪流满面。
“唉······好孩子啊······”
走之前他跟外婆说:“大妹子,别气了,你儿子愿意出钱治病,外孙女守在病床前照顾,是福气啊。”他还说,“我倒是想活着,但是活不了啊。”
满病房里,没一个人说话。
唐宓把老大爷送上了公交车,独自一人回了病房。
无法透析的人,活不了两周就要死。
下午时分,搬来了新的病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也得了肾病。她家境不错,亲戚朋友犹如走马灯一样来了很多,她还有个妹妹准备捐肾给她。
人生百态,在这小小一间病房里,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个世界上,有人多么自私卑劣,就有人多么善良高贵。
她想,自己还算不幸中的万幸——幸亏她已经高考完毕可以照顾外婆,幸亏自己还有舅舅可以出钱治病,否则她都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在陈医生的指点下,唐宓已经彻底熟悉了应该做什么,几天时间过去,她也可以熟练地使用呼吸机,帮外婆吸痰、揉脚、翻一次身体,晚上唐卫东来的时候,他们一起帮着外婆擦身体和换衣服,因为在床上躺得太久容易起疮。
陈医生查房的时候会跟她说话,间她是不是宣中的学生。
她在医院的大部分时间穿着学校的夏季校服,陈医生的女儿也在宣中读书,被她一眼认出来也不奇怪。
唐宓不知道陈医生是哪里来的消息,得知她是今年高考全市第一之后,对她的态度从公事公办的严谨变得亲切起来。
唐宓想,这就是学习优秀的好处了。在这个社会上,读书成绩好大概也是贫困学生活得有尊严的唯一道路了。
唐宓本来话少,在外婆昏睡的时候可以一句话不说,但只要外婆醒过来,她就很高兴地跟外婆聊天,安慰外婆说不要紧,跟外婆说笑话,说轻松的事情,给外婆念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外婆多半也是沉默地听着,不发表什么看法。唐宓知道外婆内心的矛盾和纠结,她不愿意成为自己的拖累,但同样是为了她,又不得不活下去。
和外婆聊过之后,唐宓也知道了外婆被蜇伤的原因。
在唐家村的后山中,有胡蜂窝不稀奇,唐宓曾经看到过好几棵树上都挂着胡蜂窝,堪比篮球大。那天外婆上山的时候,恰好看到邻村的几个小孩子拿着根燃烧的长树枝烧胡蜂窝玩,小孩子不知胡蜂可怕,外婆却清楚,当下把孩子们赶走了,可老人家跑得哪有发狂的胡蜂快,于是不幸遭了殃。
这期间,二叔二婶和一名村干部也来了医院看望外婆——唐宓之前托二婶卖掉大部分的鸭子,卖了四千块钱,村里人又凑了两千块,一共六千托了二婶带来。
外婆看到二婶的时候才高兴点儿,问她自家一亩三分地的情况。
“一切都好,你的田地我们都看着,鸭子也养着呢。”二婶拍着外婆的手絮絮叨叨,“婶子呀,别怄气啦。我们问了医生了,这病呢是可以治好的啊。我们都知道,你气卫东,可他到底是你儿子啊,要管你的。”
外婆低声说:“我啊,我是受不了啊。”
“有啥可计较的呢?你都这一把年纪了还跟儿子怄气?你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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