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西市的布告栏之前,每天都有小吏将汝阳王府的罪行早中晚地念上三遍,足足念了三天。从京城开始,各大酒楼茶铺的说书人都在说汝阳王府的事,汝阳王府的名声彻底扫地,三天之后,太学生与百姓们跪在朱雀门之前请愿,恳求女帝严办此案,决不能姑息汝阳王府。
民意沸腾之时,天牢传来消息,说是景渊无论如何都要见女帝一面。
谢凝便去了。
她还是第一次到天牢,里边并不如别处的牢狱那般潮湿、阴暗、可怖,整个天牢分地上地下两部分,地面部分以花岗石雕琢成砖砌成,而地下部分则全部镶嵌玄武岩,里边无数机关。因为天牢里关押的都是关系朝廷安危的重犯,这些岩石、机关,既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走,也是为了防止有人将犯人杀了,更是为了防止有人在审问时偷听,将秘密泄露出去。
谢凝带着羽林卫和翊卫,羽林卫在外,翊卫在内,层层叠叠地将天牢守住,整个天牢连苍蝇都飞不进去。她与陆离走来,陆离为她打开牢房的门,在外边等着她。景渊便戴着手铐脚链坐在石床之上,才短短的几天,他身上已经没了当初那种超然物外的贵气,脸上带着灰白之色,满是泪痕,憔悴不已。
他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两滴泪从他眼角滑下,景渊问道:“陆慎之也放心让你一个人来见我这个豺狼么?”
谢凝微微一笑,“垂死的豺狼朕是怕的,困兽之斗,永远要提防,但垂死之人,朕却放心得很。”
“相思泪……”景渊眼角不住滑下泪来,喃喃道,“是我大意了,你既然能从琴半夏那里知道她的身世,从杏林谷拿几份□□又有什么困难?”
他都不知自己何时被下了毒,大约是陆离动手阻拦时便将相思泪落在他的脖子上,相思泪的本体乃是一滴半凝固状的水滴,一旦接触皮肤便能渗入其中。随后,只要喝下酒,就会将血液中的毒素引出来,心痛难当,泪流不止。
他还以为,谢凝给他赐酒当真是戏弄一场,不存杀心。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从谢凝从未想过放过他。那杯酒确实不是毒鸩,却比毒鸩更能杀人于无形!
谢凝也不否认,道:“八年前你给朕娘亲一副‘猿啼’,给朕一副‘太上忘情’,今日朕还你一滴‘相思泪’,不为过吧?倒还便宜你了。”
“哈……”景渊淡淡地笑了一声,靠在墙壁上,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从何时怀疑到我头上的?黑白两个老头子与言寸心都在,我以为这些已经足够迷惑你。”
“很早,大约在珠语楼第一次见你时,便对你不放心。”谢凝道,“陆离对你很是提防,他那个人的性子朕很清楚,若非对朕有威胁,他是断断不会单独叫朕跟一个青楼女子走,而留下喝茶的。”
“他不是不担心你,只是更提防我。”景渊明白了,摇头道:“我错算了你与陆离之间的牵绊,我以为……经过当年和离之事,你与陆离已经再无和好之可能。毕竟,你母亲是闻家的外孙女,骨子里骄傲得很。”
“你不是算错,你不过就是蠢而已。”谢凝毫不客气,“你们汝阳王府经营了百年,祖父献上美人希望美人误国,儿子更蠢,寄希望于皇室血脉,这皇室血脉又不不能自带法术,难道证明了皇室血脉你便能将朕从皇位上踹下来么?三代人中只有你父亲有点脑子,挑拨离间,拥立一个最废物的皇子登基,又将他的后宫搞得天翻地覆,害得那混蛋一个儿子都没剩下之后,还记得要抢夺兵权。可惜,他命不好,遇到了陆离。”
她转头笑了笑,道:“若是半年多前,先帝那个混蛋将将驾崩,你在朕宣读遗诏之前先说出身份,不,哪怕是朕拿下国库之时你先亮出皇室血脉,朕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哪怕七郎有骁骑营,京城也有十万禁军,对阵一场,你未必不能赢。可惜,机会稍纵即逝,朕拿下了金吾卫的统辖权,天下便再没有人能将朕的皇位夺走——哪怕是执掌着骁骑营的陆离。”
她的一番话叫景渊心绪大乱,一时竟不知先怪自己没能抓住机遇,还是应该怪谢凝太过狡诈。他眼神几次闪动,最后竟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叫先帝混蛋,难道……难道你知道当年之事?”
谢凝挑了挑眉:“当年之事朕知道的多了,你说的哪一项?”
“你明知我说的是什么!”景渊愤怒道,挣扎着要扑向前,却被墙壁上的手铐脚镣限制着,只能地听着精钢锁链哗啦啦地响。他咬牙道:“你分明知道,我母妃并非私自与景昙苟合,是先帝将她送给景昙的!”
“哦,是么?”谢凝睁大了眼睛,无辜又吃惊地说:“此事朕不知道啊!”
事先确实不知,但如今想象也能推测出来龙去脉。当年汝阳王能顺利陷害越王谋反,其中必定有还是南昌郡王的隆昌帝的帮忙。而后隆昌帝能从一个郡王顺利登基,中间必定有景昙的帮助。景昙必定是掌握了什么要紧的证据,叫刚登基的隆昌帝颇为忌惮,最后不得不将自己心爱的宠妃送给景昙,以示安抚。
不得不说,景昙这个人也够蠢的。不管多懦弱的皇帝始终是皇帝,从皇帝手中夺走东西已经足够叫帝王忌惮,何况还是用威胁的手段抢走皇帝宠爱的女人。威胁男人,给男人戴绿帽子,一戴还是十几年,还大张旗鼓地在京城里晃荡。昔日最好的盟友,早已成为隆昌帝心中的刺,不死不快。
难怪当年隆昌帝明知陆离杀了汝阳王,却反而重用陆离,原来陆离无意中为他消去了心头大患。
不过,这些是不必对景渊说的,就让景渊以为她什么都知道好了。
“你辛辛苦苦求来的面圣机会,便是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了么?”谢凝问道,“朕还以为你会问些特别的——例如,胎记。”
景渊的眼瞳猛地一缩,激动地问道:“你果然在胎记上做了手脚对不对?我就是先帝的骨肉,对不对?!”
“一个血脉而已,真的有这么重要么?”谢凝怜悯地看着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也要挣扎的美男子,双手拢在袖中,点头道:“不错,你的胎记没问题,也确实是先帝的骨肉,朕所利用的,不过就是一个你不知道的秘密而已。”
她含笑轻声道:“你当年骗走琴半夏的心时,可曾知道,皇家的胎记男女不同,男子的胎记为头生双角的角龙,女眷的胎记为无角的螭龙。而且所有的胎记,父传母不传。”
他就是先帝的血脉,他身上的胎记没有问题,就是真正的胎记,这一点太后必定知道。但太后作为唯一一个见过先帝胎记并且活着的人,早已被谢凝拉拢收买,只要太后说他背上的胎记是假的,再经过谢凝的胎记、大长公主的胎记一印证,证明确实两者的胎记确实不同,就能给告诉天下人他的胎记是假的。
这是污蔑,但天下或许只有谢凝、陆离、太后三个人知道。
“所以白芷身上的胎记确实是我传给她的,我本就是父皇的儿子!”景渊激动地嘶吼,“谢凝,你好阴险!竟然勾结太后等一干女流陷害我!我才是先帝之子,我才是皇位的主人!”
“是么?”谢凝含笑问道,“你以为当年你的母亲楚妍不曾将你的身世告诉先帝么?胎记这般直接确凿的证据,先帝如何否认?然而二十五年来,先帝从未想过承认你这个儿子,哪怕在他奄奄一息之时,也要顶着最后一口气,将皇位传给朕。景渊,七哥哥,皇兄,你对先帝倒是一片慕孺之情,可先帝心中,巴不得没有你这个儿子呢。”
景渊一呆,因为他从小就被母妃楚妍耳提面命地念着,他是皇子,他是皇家血脉,他是要做皇帝的。于是在一次次被景昙冷眼、漠视甚至厌恶之时,他总会想自己的父亲乃是天下最尊贵的皇帝,只要他知道自己是他的儿子,一定会给他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将那个最尊贵的位置传给他。
而二十多年来,他无数次见到隆昌帝,明知那龙椅上的男人便是他的生身父亲,却不知为何从未将自己身世的秘密告知他,叫他一声父皇。景渊一直告诉自己是时机未到,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什么时机,而是他打心底知道,他的父亲将他视为耻辱,永永远远也不会承认他这个儿子的。
“原来……原来我不是输给你,而是输给了父皇的偏心……”景渊的眼角仍然不断地掉着眼泪,只是此刻已不知这泪水究竟是因为中了相思泪之毒,还是因为明白了父亲的狠心,伤痛欲绝。
“不,你错了,你败给的就是朕。”谢凝扬起下巴,高傲道:“你有一万个机会能篡位,但朕有一万零一种方法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今日你身藏皇族血脉却必须以汝阳王之子的身份死去,你的母妃因你而背负淫/荡、不贞、无耻的罪名,并非因为其他,恰恰是源于——你,无论心智、谋略、果断、胸襟、气魄、手段,都不如朕。”
“朕从一无所有、被迫修道的公主到如今手握权柄、杀伐天下的女帝,靠的从来不是先帝的仁慈,而是陆离的谋划与朕的智慧!”
谢凝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落在寂静的天牢之中,无限清晰,她微笑着,看着景渊,缓缓道:“朕,便是天命所归!”
景渊看着眼前的女子,她脸上明明有一道疤痕,却更显容貌秀美。她并无满头珠翠,然而一支白玉龙形发簪已将她衬得高严,金丝绣成的凤尾外袍不能夺去她的容光,深红的襦裙更为她增添威严。她不需要任何金冠、利剑,不需要千万人的前呼后拥、顶礼跪拜,不需要“万岁”的山呼,就这么淡淡地站在他面前,已叫人不敢直视,只能从心底顺从地俯首。
“天命所归……”景渊喃喃,忽然呕出一口鲜血,面色惨白地倒在石床上。
谢凝嘴角勾了勾,走出天牢,吩咐道:“给汝阳王准备参汤,三日后还要对他行剐刑呢,可不能这么死了,否则朕如何平息民怨?”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完结倒计时~
不出意外,这周之内正文完结,然后月底之前更新几个番外~
第176章
女帝有命,所有人都不敢怠慢,负责把守天牢的狱卒立刻为景渊灌了参汤,连喂了三天。第三天上午,押赴西市南门,准备千刀万剐之刑。
这消息早已传出,当日无数的百姓都聚集西市南门,就为了看一场剐刑。景渊一押出来,便有人道:“咱们陛下对这个犯上作乱的恶贼实在太好了,怎么关了许多天,他还这么面色红润?像是一点苦都没吃过似的!”
百姓一看,果然见景渊面色红润,衣冠整齐,全不像一个将死之人。此次行刑监察官是宋明璋,行刑之前他宣读了一遍汝阳王府的罪行,随后命令行刑。
“啊呀!”
“哎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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