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脱了身上的衣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麻袋拖进了滨江里,一点点往水深的地方走。一直把麻袋拖到接近江心的位置,他将麻袋完全沉入河底,才回到岸边。
这个时节还很冷,河水更是冰冷刺骨,莫一江湿漉漉地上岸,浑身冻得直哆嗦,嘴唇都冻成了紫黑色。他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坐回车里,开上空调取暖。
等到体温差不多恢复过来,莫一江又下了车,站在江边,目光阴鸷地望着夏建勇沉下去的位置,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低声说“你不要怪我,是你自己贪得无厌。”
春节长假结束后,一窝蜂涌入大理的游客终于如潮水般退去了,街道和马路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不再是人挤人的景象。
苍洱雪月客栈的生意虽然不如长假期间那样火爆,但每天入住率还是能保持在70%左右。
风挽月在网上登出招聘启事之后,一共来了四个女孩应聘,最后她录用了那个叫段小玲的姑娘。
据段小玲说,大理确实有很多姓段的白族人,但能不能跟曾经的大理国段氏王族扯上关系,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有极少数有家族族谱的姓段的人,才可以骄傲地说自己就是大理国段氏王族的后裔。
大理段氏,六脉神剑,一阳指,还挺牛掰的感觉。
孙老头对风挽月招聘了段小玲不招聘自己表示很不满,于是隔三差五就跑到客栈里,大秀经营管理客栈的经验,仿佛风挽月是个菜鸟,啥也不懂,要靠他来传授经验。
老实说,有点烦,不过风挽月没放在心上。孙老头跟她以前遇到过的那群男人比起来,简直好太多了,至少这个老头没什么心机,有什么想法全都表现在脸上。而且风挽月也知道,孙老头之所以这么不予余力地跑来客栈,其实就是舍不得他在院子里种的那些花花草草。
有一次段小玲不小心把孙老头种的红提树折断了一根枝条,孙老头心疼了好几天,也对段小玲骂骂咧咧了好几天。
段小玲跑到风挽月面前,委屈地说:“风姐,那个孙老头整天对我吹胡子瞪眼的,你让他别再来客栈了吧!”
风挽月当然也只能安慰段小玲几句,毕竟孙老头是个老人,儿子不在身边,孤孤单单一个人也挺可怜的。他没什么坏心,就是人老了,碎嘴了一点,啰嗦了一点,像个老顽童。
孙老头对着段小玲念了几天之后,就不再念了,当然也不再提让风挽月聘他的事。但是,他每天都很自觉地跑来客栈,在院子里捣腾他的那些花花草草,顺便还会陪小丫头玩一玩,让小丫头唱歌给他听,从“一条大河波浪宽”唱到“阿哥阿妹情意长”。
风挽月心想,有个免费的园丁也挺好的。
这样的日子平静而简单,惬意而舒适。
过了元宵,气温渐渐开始回暖,不过苍山顶上的白雪还是没有融化,远远看上,连绵起伏的山峰像是披了一层莹白的外衣。
风挽月已经把小丫头上学的事情搞定了,交了点钱,找了点关系,安排进了一所还不错的小学。
女儿上学这件事孙老头出力不少,他退休前就在有关单位里上班,关系是他找的,所以风挽月还挺感激孙老头的。
尹大妈对孙老头的态度也好了许多,老头老太太不再像过去那样一见面就横眉冷对,彼此呛声。关系河蟹之后,一来二去,就生出了那么一点眉来眼去的暧昧。
风挽月心知肚明,当然也不点破,就让这两个老人慢慢相处。
这天,吃了晚饭,一群人坐在院子里休息。
风嘟嘟小盆友又自告奋勇地唱起歌来:“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多少情爱化作一片夕阳红。”
段小玲惊讶道:“嘟嘟,你才几岁啊?怎么就唱夕阳红了。”
小丫头指着孙老头说:“是孙公公教我唱的啊!他还让我唱给姨婆听。”
这话一出,尹大妈臊得老脸通红。
风挽月也闷声直笑。
孙老头没好气地说:“不准再叫我孙公公,我又不是太监。”
小丫头瘪嘴。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孙老头有点不好意思,偷偷瞧了尹大妈一眼,结果尹大妈不理他。为了掩饰尴尬,他赶紧拿出手机看股市的新闻,“哎哟,江氏集团终于有救了,我的股票有救了。”
尹大妈毫不客气地打击他:“我看你就是一炒就亏的命!”
孙老头咂嘴道:“胡说八道,江氏集团这支股票一直很坚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江氏集团内部也已经展开应对的策略了,你听着啊!”他开始念新闻,“日前,江氏集团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媒体大众公布公司的最高管理层变动情况。由于江平涛重病住院,昏迷不醒已无行动能力,经股东大会商讨决议,撤销江平涛的董事长职务,并提名程为民为董事长。”
风挽月脑子里嗡嗡直响,也赶紧拿出手机看新闻。程为民现已通过了董事会的投票选举,正式成为江氏集团的董事长了。除了董事会成员受证监会监管,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江氏集团内部可谓是大换血,财务总监、运营总监等几大高级管理岗,还有旗下几家子公司的经营管理者均发生了改变,其中最为显眼的就是,合济岛旅游项目开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变成了莫一江。
一朝天子一朝臣!
刹那间,风挽月好像什么都懂了。
程为民真是下了一盘好大的棋,城府之深令人汗颜。如果崔嵬不出事的话,不知道程为民和崔嵬到底谁更厉害一点。
崔嵬……他真的已经死了么?
距离他出车祸,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月了,他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或许是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想到这里,风挽月内心深处还是会涌上一阵伤感之情,逼得眼眶有些发热孙老头念完新闻之后,段小玲的手机响了。
结束通话后,段小玲对风挽月说:“风姐,我家明天要杀几头驴,喊我回去帮忙。我想请一天假,可以吗?”
客栈并不是很忙,风挽月也就同意了。
段小玲又说:“风姐,明天你也去我家,拿几斤驴肉回来吃吧!我家的驴都是自己养的。”
“驴肉?”风挽月以前只听过驴肉火烧,其实没怎么吃过驴肉,还是有点兴趣的,“好啊!你家在哪里,明天我开车送你去。”
“我家在祥云县啊!”
第65章
祥云县位于大理之东,是昆明到大理的必经之地。县城位于一大片山间盆地之中,又是滇西交通要塞之地,种有烤烟十万亩,核桃八万亩,因此祥云县成为大理市下辖县区中最富裕的县城。
从大理到祥云有高速公路,也有国道,但是国道太窄,很不好走,风挽月当然开车走高速公路。从古城区开车到下关市区,再上高速,大概还需要四五十分钟的车程,就到祥云了。
段小玲家在祥云县最南边,风挽月开车下了高速之后,要由北向南穿过整个县城,才能达到段小玲家。
她们到的时候,段小玲家里早就已经聚满了亲戚朋友,都是过来帮忙杀驴,等着分点驴肉拿回家的。
段家人知道风挽月是段小玲的老板,很客气地把她迎接到家里,将她和家里的其他朋友安排坐在一起。可是风挽月不认识这些人,坐在一起挺尴尬,而且他们都说方言,也不太能够听得懂,她只坐了半个小时,就准备告辞离开。
段小玲想留她吃午饭,可风挽月还是觉得尴尬,坚持回大理,段小玲也不好多留,就赶紧让父母拿了两斤刚割下来的驴肉,让风挽月带回去。
风挽月从段小玲家告辞离开,开着车穿过祥云县城。走到一半时,听到街边传来一阵大骂声,还有三个路人对着一个人拳打脚踢,被打的人抱头乱窜,手里紧紧抓着一只鸡腿。
不知怎么的,她心口倏然一紧,目光紧紧锁在被打的那个人身上。
他的头发乱蓬蓬,像一堆稻草,身上也是脏兮兮的,还穿着乱七八糟的破旧衣服,完全就是一个乞丐的模样。他的身材很高大,可是却被三个身高不到他下巴的男人打得到处乱躲,一边躲还一边狼吞虎咽地啃鸡腿。
车里视野有限,风挽月根本看不清楚那个乞丐的长相,可是他的背影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令她内心震撼不已。
打他的人还在用方言大骂着:“我看你还敢不敢再来偷东西。”
那个乞丐缩进了角落里,无论外面的人怎么骂,他都不出来。
风挽月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微微发抖,右脚已经不受控制地点下了刹车。她下了车,往人群围观的地方走去,一点点靠近那名乞丐。
他已经吃完了鸡腿,把鸡骨头扔了出来,自己依然缩在角落里不出来。
打人的三个男人仍在指着他破口大骂:“傻逼,下回你再敢偷我店里的东西,我打断你的狗腿。”
乞丐终于把头转过来了,尽管他的脸已经脏得不像样子,满脸的络腮胡子,胡子上还沾了米饭和鸡肉的残渣,简直就像个糟老头子,可那凌厉如刀刻般的五官还是让风挽月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这个乞丐,就是崔嵬!
风挽月满眼震惊,张大了嘴,捂着胸口急促地呼吸着,脸上苍白一片。她怎么也没想到,崔嵬会变成这个样子,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问道:“这个人是谁啊?”
“不晓得是谁,只晓得是个傻子,还是个乞丐,说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的,好像是一个多月前从其他地方过来的吧!反正他不是去翻垃圾,就是去这些店里面偷东西吃,打他骂他都不管用。”
“那怎么不报警呢?”
“报警有什么用?像他这种乞丐,每个地方都有几个,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脑子都有点问题,谁也管不了,放着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风挽月就站在旁边,看着崔嵬缩在角落里,他的眼睛还在警惕地看着所有的人。崔嵬没有死,他还活着,可是却变成了这幅样子。她心中五味陈杂,不知是该高兴,该忧伤,还是该难过。
曾经那个趾高气昂暴力变态的男人,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傻子,变成了一个乞丐,这实在是叫人太过震惊了。
风挽月脑子里一片空白,就那样木讷地站在原地,围观的人群已经慢慢散去了,她还是站在原地,一瞬不转地看着那个肮脏邋遢的男人。
周围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他还是缩在角落里不敢出来。
风挽月轻轻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无言地注视着他,眼里闪动着复杂的光芒。
他发现了她,一点点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他眨了眨眼,漆黑的瞳仁里闪过一道疑惑的光芒,很快又变得平静无波,好像并不认识她。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仿佛在打量,又似乎在探究。
风挽月张了张口,低哑地叫了一声:“崔嵬……”
他偏了偏头,依旧没有反应,好像压根就不认识这个名字,目光是澄澈无邪的。
“你失忆了吗?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他终于从角落里挤了出来,站直了身体来到她面前。
风挽月不得不抬头看他,因为他比她高了一个头。
他张嘴,发出两个简单的音,“阿,姨。”
明明是成熟男人低沉的嗓音,却偏偏喊出了孩童的韵味。
她惊得往后猛然退了两步,心中已经翻江倒海。崔嵬叫她阿姨?他竟然叫她阿姨?
他见她反应有点大,又有点害怕了,想再次缩回角落里。
风挽月赶紧拉住他的手,“你别走,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
他依然有些胆怯,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风挽月看他身上披着乱七八糟的破旧衣服,又脏又臭,便直接撤掉了那些破衣服。果然,他里面穿的是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阿玛尼衬衣,这应该就是他车祸当天所穿的衣服。
崔嵬一看她把自己的衣服扔了,连忙弯腰去捡,磕磕绊绊地说:“不能,扔,会,冷。”
风挽月再次狠狠地吃了一惊,为什么崔嵬说话的方式跟夏如诗那么像?难道他不是简单的失忆,而是记忆错乱了?她脑子里闪过各种各样奇怪的猜测,魂穿?重生?不不,这些都太过玄幻,绝对不可能,那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了?”她抓住他的手,目光紧锁在他的脸上。
“我叫,二蛋,已经,七岁,了。”
风挽月完全震住了,瞪大眼睛盯着崔嵬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二蛋,这不是崔嵬在福利院里的名字吗?他说他自己七岁,那么也就是说,他的记忆倒回到自己七岁的时候了?
这……怎么可能呢?崔嵬车祸后,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不是简单的失忆,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只是变成了七岁时的自己?
风挽月心中一片茫然,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原来七岁时的崔皇帝,是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孩子,就像一个智障儿童。不,他现在已经不是崔皇帝了,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二蛋,或者说……是个笨蛋,笨二蛋。
风挽月又把他那些又脏又臭的破衣服给扔了,开车过来,让他坐到车里,然后带着他离开了祥云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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