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静谧,仿佛无人,云扬调了口气。身周的人也没动,呼吸频律仿佛一人。云扬眉皱更紧,他们武功同出一辙,守住各个方位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明显是训练有素的一整队人。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云扬觉得周身俱冷。
他不动,对方也不贸进,双方对峙,天边已经映出朝阳。为首老者借着腾起的红霞,细细打量身前的年轻人,也就十七八年纪,长身玉立,形容绝美,却又英气逼人。细看眉宇间,少了这个年纪人应有的躁进,沉着冷静,气质天成,果然,云逸元帅铁卫营里千淘万漉才出的人才,就这样鲜活地立在眼前。许久,老者长舒出口气,缓缓,一字一顿,“线报说的,到底不假,如今细看,方知真的是找到您了……”言毕,撩衣下拜,随众也皆跪俯在地。
“殿下!”老者扯下面巾,仰头,露出老泪纵横的脸,欣喜笑意却挂上昏黄的眼睛,“老奴奔波十载,幸不辱君命,终于在这万里之外的黄沙地域,找到您了。”
云扬脸色俱白,眼前老者虽然过于苍老,但形容未变,他乍见这曾经熟悉的人,心内又惊又急。见众人皆拜倒,他心内莫名抗拒,侧身避过,声音淡然,“你们奔波十载,找到的,不过是云帅帐下的一名铁卫而已,何至于如此大礼?”
“殿下……”老人颤声。
殷殷之情,听者动心。云扬缓缓闭上眼睛,胸口起伏半晌,终于平静,“何伯,昔日殿下已死,我……不会跟你们回去。”
一句“何伯”,说明他已经认了,老人不听后句,兴奋膝行两步,拉住云扬长衣,“老奴有生之年,能再见到您,死了,到阴间也能给主母一个交待了。”
“母后?”云扬怔怔地看着他,那个尘封了十年的称呼,又搅痛了他的心。他一咬牙,挣开何伯的手,声音打着颤,“他也算是父亲?当着儿子的面,缢死他的母亲,还要溺死自己的儿子,如今,找回去做什么?还要再溺一次?”
能说出这话,何伯知道,殿下并未真与自己生分,他再膝行两步,抱住云扬大腿,老泪不止,“殿下,当日的事,错已铸成,陛下隔天就已经惊觉,后悔不已,您又连夜出逃,陛下一连失去两位至亲,愁得一夜白头……”
“……”云扬不语,泪却洒落。十年前那个雨夜又从他强自尘封的脑海中浮现。母后披发白衣,跪坐在凄冷的殿前,就象一朵雨打的雪莲。那三尺白绫,当着自己的面,绕上母亲脖颈,未容他体味丧母之痛,一桶冰冷的水就摆在眼前。当他从头至脚被按入桶中,八岁的孩子,真真切切地体味到濒死的绝望和难以承受的恐惧……云扬颤着睫毛闭上眼睛,不敢再去回想。
“他是君……”老人见云扬表情有松动,赶紧规劝。
“莫要我再听那些胡言,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云扬厉声打断他。晨风烈烈,卷起他的衣摆,泪水,已经湿透重衣。那豪华的宫帏,哪里是他的家,那暴虐的人,难道配称他的父亲?他的家,那大秦宫内,包藏着重重最险恶的阴谋,处处都有处心积虑的陷井。自己只有逃离万里之外,到临国大齐的另一头,得遇云逸后,才体味到,能安心睡上一宿觉的日子是怎样的安心、惬意。
“怎么,如今相信母后的清白了?相信我是他的亲子了?”云扬挑起嘴角,嘲讽的笑意,染不进眸子里。
“殿下……”何伯痛心,曾经那个粉琢玉彻的小王子,天真烂漫,聪颖可人的小殿下,如今已经长成玉立少年,但心意全变,那刻骨的无奈和恨意,让他如此陌生,不知这十年,经历了怎样的生活,老人心里痛惜,“他是君父,岂能真的对您无情?十年间,陛下日夜思念主母和您,已经病体孱弱、形容枯稿,只盼千秋之日,能亲见你继承正统……”
“……”云扬脑子里浮现出那个高大伟岸的身影,声音洪亮,笑声爽利,老是抱着自己在母亲寝宫外的花园里捉虫玩,爱妻儿时,全不顾自己皇上的威仪。曾经……云扬眉梢动了动,心莫名地软了下来。
“刘贵妃那贱人,诬陷主母,害得陛下痛失亲人,已经被陛下灭了五族……”老人恨声。
云扬猛地睁开眼睛,心内的暖意顿消,刘贵妃,那个恬静的女人,他记得当时她已经有身孕……杀妻灭子,错了一次,还要再行一次……君王是永远不会错的,他们的心,比殿上那玉琉璃瓦还要冰,君恩?不过是个易碎的琉璃瓶。
他暖起来的心俱冷。良久,侧过身,挽老人起身,“何伯,”他看着老人的眼睛,缓缓地说,“您跟随母后一生,从她入宫前,就是最贴心的心腹之人。如今母后已经不在了,……络儿,有事求您……”
“殿下……”老人看着云扬清澈的眼睛,那漂亮的双目,和他的母亲一样,还有身形,承自他英伟的父亲,举止沉静,英气又不张扬,有与生俱来的皇家贵气,若是能回归朝中,真是大秦的福音。想到这,不禁泪水又模糊起来。
“络儿求您,将找到我的事,瞒下来。”看着老人吃惊地张大嘴,云扬心里叹了口气。
“殿下,您……”老人惊诧片刻,激动起来,“不做大秦的皇子,却给大齐做铁卫去?”
“您……”云扬皱皱眉,平了下心,语气和缓下来,“我知道,您并不是这么想的,络儿让您生气了。”
老人揉了揉眼睛,方才那个冷厉的人又回复了平和,柔和的笑意,仿佛让他找回当年小王子的影子,他打迭了一下精神,想再劝。
看出他心思,云扬苦笑,“若您泄露络儿踪迹,那络儿宁死……”他顿了一下,成功地看到老人眼里的裂痕,“宁死,也不再回在秦宫去。”
自幼最疼惜他的何伯,怎会逼他去死呢?看着老人灰败的脸色,云扬心里愧疚,但不得不用这个去逼何伯就范。果然,河伯错愕半晌,终于泄气地垂下头。
“也不准在我左近。”云扬咬唇,狠下心,先一步堵住老人的心思。
“殿下呀……”老人无奈地摇头,“您的安危……”
“云帅帐下,络儿最安全。”云扬想到云逸大哥,温暖又一丝丝侵入心头,嘴角也露出笑意。
何伯出神地看着他,终于点头,“殿下也要答应老奴一件事……”
云扬苦笑,“您老随便,但不要出现在我左近,这是底限。”
好吧,老人点头。殿下此刻想不通,但假以时日,定会明白陛下苦心。他很有信心,铁杵尚能磨成针,就不信,这父子亲情,能败给一个外人?老人心意已定,拜别云扬,随即带人风驰而去。
天色已经完全大亮。远处营内,出营造饭声此起彼伏。云扬腾身几个起落,就奔回营门。刚转过弯,就见老将邱毅倒提着大刀,衣裳尽敞,大汗淋漓地往回走,想是练早功去了。
“扬儿……”老远,就冲云扬招手。
云扬轻轻吐了口气,换了换心情,笑着迎上去行礼,“毅叔早。”
“伤不重,这么早就起身?”邱毅很是喜欢他,关切地揽住手臂上下打量,“你大哥也是狠了些,弟弟伤着,就赶出来早课?别怕,跟毅叔回帐子里养伤去,他找来我挡着。”
见他误会,云扬心里暗笑。迎面军士们走过,有相熟的,都笑着与他致意,几个将官还过来嘻嘻哈哈地拿昨天的事和他打趣。云扬站在暖暖的朝阳下,大大地抻了抻腰身,一夜的沉郁一扫而空。自己不是秦络,而是云扬,是这些爽利男从中的一名。身周都是与自己赤诚相待的过命兄弟,还有待已如子的爽利老人,自己能够活在阳光下,不再有阴晦和仇恨……云扬满足地眯起眼睛。
☆、交锋
五、交锋
入了城,住的竟然不是客栈,齐整整的一个四合院。洒扫一新,窗明几净,只没有仆役杂人。刘诩由慎言引着,进入主屋,背北朝南,落日的余辉斜斜射进雕花的窗棱,洒在几上的古琴上。几枝新梅插在梅瓶里,淡淡幽香和着徐徐的轻风送入鼻端。好个清净之所。
估计是来时早做好的落脚之处,刘诩随意翻捡了一下,心里烦恶。还有哪些布置好的事情是自己不得知的,或许母妃根本不需要自己知晓,只要她这个人而已。刘诩心内有些寒。权势这东西,让本应至亲的母女二人,隔了一层心。
“小姐请。”慎言见她凝眉不语,相机把茶杯递了过来。
用手碰了碰,还是温的。
刘诩心里冷笑了一下,没接手,拂袖进了里间。
慎言在外间站了一会儿,见人没再出来,也默默退出去。
窗外渐暗,刘诩一人倚着窗。日落后,月升前,天边总是一片昏黄,蒙昧不明,多像自己的境地。从小被独自遣往封地,长到二十一岁,回宫拜谒父皇母妃的次数,两只手就数得清。无人问津并不是凄凉的,最令她痛心的是,如棋子般被人算计、摆弄,何况这些人,都是自己的至亲。
她自嘲地笑了笑,心内一片冰冷。
月儿终于跳出云层,又大又圆,仿佛明镜。她手指拨到怀中那柄短刀,心里莫名一动。拿出来当着月色细细把玩,刀鞘样式古朴,纹饰凝重,并无花哨的珠光宝器,拔刀出鞘,刀光沁冷,细看刃上有薄薄血沁。这是一柄真正随主人在战场上舔舐敌血的利刃。她轻抚刀身,闭目凝想,仿佛看到那位少年将军在战阵中驰骋。身陷敌阵却毫不惊慌,左突右杀,势不可挡。噢,他是铁卫军,银灰的面盔只一覆在脸上,这少年就化身为敌人恶梦中的修罗……
刘诩不自禁地笑了笑,脸颊泛起可疑的红云。自己在封地,也有不少男侍,也有过分外喜欢、宠爱有加的,但从没一个男子,能如那位云姓小将,令她一见倾心。想到自已留在封地的那些男侍,刘诩摇头,那些无病呻吟、自命风流的男子,只会惺惺作态,怎可配比这沙场浴血如凤凰涅磐般耀目的铮铮男儿。
想到那日,他眼中自然流露出关切和对自己的欣赏,刘诩不禁挑起嘴角——所谓两情相悦,大概就如两人对视那一瞬心内滋生的情愫吧。
他会不会也在想我呢?刘诩脸上发烫,心中却甜。
正抱着短刀胡思乱想,极轻的关院门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借着月光,四合小院的景物一览无余。她诧异地看到,她的铁卫正引着一位姑娘,从院子的角门轻轻出去。没一刻,慎言又悄悄从角门回来。
好个监守自盗,刘诩惊怒。
关上门那一瞬,她的铁卫仿佛有些预感,突然顿住,驻了一下,就转过身,直看向自己凭眺的那扇窗。
刘诩冷哼一声,收回目光,“啪”地关上了窗。
果然,刚转回身,就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好吧,咱们就坦诚相见吧。
刘诩回到外间,仍坐在几旁。她的铁卫进门,头也未抬,就在门口径直跪下,两人一坐一跪,半晌无话。
转目,看见那杯茶已经凉透,但仍有隐隐茶香和着梅香,衬得月色也分外恬静。只可惜了这好夜色,今夜注定她无心欣赏。刘诩缓了缓气,冷笑,“何事?”明明是问句,却带着凌厉的质问语气。行事如此独专,莫不是母妃授意,也别认我是主上,干脆在此处就结果了我倒干净。刘诩想到母亲,心中更加气苦。
她的铁卫却半晌未答。
“你进来,不是要讲?”刘诩更气。
慎言缓缓抬起头,看着刘诩染着怒意的眼睛,脸色平静。
“主上不问,属下从何讲起?”
刘诩一愣,好硬气,这铁卫自那日见后,一路上都是驯顺有礼,未见这样硬气地回过话,如今不是逼到极处,也不会流露真性情。
她目光一闪,招手,“近前。”
慎言未动,隔着从门口到窗前矮几的距离,抿唇看着她。
刘诩靠回椅背,似笑非笑。
却见她的铁卫慢慢地撑起身子,站了起来,在刘诩的注视下,稳稳地向前走了几步,至她眼前,才重新跪下。
有趣。刘诩玩味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心内对这个铁卫有了全新的观感。
“铁卫规矩,许你这样?”刘诩脸上仍旧绷紧,语气不善。随手用短刀点了点慎言的肩,杵得她的铁卫轻轻晃了晃身。
慎言未答,只挺直背,直直地跪在她眼前,“主上这里,想不缺少卑躬曲膝的奴才,多一个慎言不多,少一个慎言也不少……”后半句,声音有些暗哑。
刘诩探身,目光渐亮,“那你说本宫这里,需要什么样的慎言?”
没有等来预期的雷霆怒,刘诩的探询让慎言心内一动。他抬起头,正对上刘诩闪亮的目光。
好吧,索性就赌上性命,一次把话说透彻,慎言心一横,“就如主上所需要的那样……”语气内敛,话意却张扬。
好个傲气的铁卫。刘诩心中暗喝彩,脸上仍波澜不起。
“怎知我要你怎样?”她探身深问。
慎言垂眸默了很久,一字一顿,“既跟随主上,交付一条命,一颗心,铁卫铁律,慎言与其他铁卫并无区别。”抬头,眼里闪着晶莹,“只是自忖这身本事,若值主上垂青,请主上,也能交付慎言以……信任。”
刘诩呼吸一紧,这慎言,不愧母妃手下一等一的铁卫,居然几句话,就能四两拨千斤,既表了忠心,又摆明利害关系,这一身本事,凭主上驱使,这话,哪个主上不心动?
“那女子……”未等她问,慎言就直接坦承,“是给主上安排的使女。”
“为何遣走?”既然话已说透,刘诩也不再旁敲侧击。
“慎言察觉,主上不会喜欢。”慎言说得很隐晦,但刘诩明白,定是日间,自己的不满摆在脸上,太过明显,才推想到这个早先预下的使女的问题,索性早早遣走的干净。
“或许我会喜欢。”难道就不会有个例外?就把我猜得这么笃定?
果然见她的铁卫极快地看了自己一眼,就抿紧唇。这根本就不是喜欢或不喜欢这么简单的问题,但这话,自己此刻再硬气,也不敢说出口了。
刘诩也抿紧唇,幸儿,那个小丫头同时浮现在两人脑海中。
好吧,如你所愿,就做一个暴虐的主上,刘诩咬紧牙,“如果我要你即刻把她处理干净……”
果然,一句话就让慎言白了脸色,急声,“主上,她并不知情……”一句抢出来,才见刘诩似笑非笑的神情,惊觉自己是关心则乱,破绽被人家一击就中。
两人对视,良久,慎言突然警醒,他猛地俯下身,重重叩在地上,“主上,慎言不该妄自猜度主上用心,不该越过主上独断专行,不该怀短见仁心……慎言死罪……。”
刘诩注视着自己的铁卫,半晌,探素手挑起他下巴,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慎言,你果然聪明。但聪明却总是反被聪明所累,你可想过?”再暴虐,也不会去遣你去杀害一个蒙昧的不相关的人,堂堂铁卫,就为了这么个不相干的人,甘心把如此大的破绽呈在我面前?
慎言目光一跳,却无法垂下眼睛。刘诩丢下他,径自站起身,“算了,那女子,只要她不知情,我就不再追究。”话音刚落,就见她的铁卫几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慎言苦笑,再挑起下巴,声音含着肃杀的冷意,“慎言,你既知我不喜被人摆布,又背着我独断擅专,你真以为世上无人能及你聪慧,你又哪来的自信,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中?”
慎言只垂下头,无言以对。
“今日之事,只此一例,若有再犯,决不轻饶。”话既说到,刘诩语意一转,这事仿佛不了了之虎头蛇尾。
慎言心中却更紧,仿佛有话未辩明,却又明明两人已经坦承相见,自己确已经无从再辩,只得俯身,“是。”低低应声。
刘诩擦他身而过,走向里间。半途驻下,回头,见自己的铁卫垂直头跪在几前,未动也未言,宽展的双肩绷得很紧,仿佛有很重的份量压得他乏力。
她甩甩头,也觉得身心俱累。此次离开封地,就不再有闲适和安逸。从今后,凡对事对人,都要打迭起二百分的精神,行事举动,竟觉如履薄冰。一入京城,自己就成孤家寡人,倘若没有真心相待的帮手,岂不成了任人摆布的废人?这慎言,是母妃手下一等一的铁卫,他真的能付与自己忠心?可若要弃之不用,可眼下确实身边也无人。
刘诩甩甩头,骨子里天成的决绝和倔强,让她斗志燃起。好吧,今后的路千难万难,纵使千万磨厉,也从你慎言开始。你说要我交付信任,我且看你如何与我忠心。若真能得铁卫如你,那才是我刘诩的福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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