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扬久病而略失神的目光里,挂上些晶莹,“何伯可好?”
“他……”慕连承犹豫了一下,坦诚相告,“离开沁县后,一路被追击,追捕的是皇城铁卫里的高手。”
一提皇城铁卫,云扬目光跳了一下。蓝墨亭当日为放自己一马,并没调人手。那这支追击人马从何而来?云扬脑里立刻反映出,蓝墨亭身为皇城铁卫副统领,行动举止,必已受人监视,这后来追击的人,必是都天明秘密派去的。若蓝墨亭早就被朝廷监视,云家呢?自己呢?到底是因为云家而殃及了蓝叔叔,还是因为自己连累了云家呢?一想到此,不禁冷汗涌出。
“那老头子,”慕连承仍絮絮,“本来就未伤愈,几次遭伏击,又受几处重创,我劝他回国去,他不肯,说定要等少主您回心转意,一同回国去……”话说一半,才见云扬又白了脸色,慕连承惊觉,少主大病未愈,不该说这些话,让他揪心。忙闭上嘴,不再说下去。
室内一片安静,窗外院子里,也很肃静,不见人影。老御医坐在一边烹着小锅里的药,水气茵蕴。云扬侧头看窗外明媚的早春阳光泼洒在一片绿草坪上,耳边仿佛传来一家子人逗弄小侄子的畅快笑声。一切都是那么恬静,却已经注定与他渐行渐远。
这一次离开云家,是万没打算回去做自己的秦国王子的,只想在路上磨一磨,随便找个僻静山野处,大概毒也发得差不多,走不动了,便就落地生了根。可,终究是世事难如愿。他确实忽略了,自己的一举一动,还牵着许多人。比如何伯和他的铁甲侍卫们,很有可能因为自己,折在异国,尸骨无存。云扬再不愿回国,也无法说服自己逃避应负的责任,这些追随他的人,他必须完整地带回国去。
半晌,云扬涩涩地叹口气,“慕先生,明日,您就以随行医者的名义,同我一道回大秦吧。”一字一顿,仿佛耗尽心力。
慕连承愣住,半晌才弄明白云扬话里的意思,喜极,“少主……”
云扬垂下廖落的目光,“是啊,该回家了。是我太任性,连累大家。”
“少主……”慕御医老泪点点,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
云扬体力不支,终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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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大朝后,在偏殿休息。
众大臣都依命各自忙去,新皇刘诩拄着头,在内殿的暖炕上斜倚。手中翻着刚呈上来的密报一大叠。
突然,一封玄色信封引起她的注意,正是她日前派去跟梢云扬的暗卫送来的。刘诩拆开信封,只看了几行,脸色就变了。
“病情这么严重了?”刘诩腾地坐起来。信中所说的情况并不详尽。沁县云府一直大门紧闭,里面也只余一个护院的家丁,实在是铁桶一只,密不透风的所在,就连云府四处延医的情报,也是暗卫在外围听闻的。
可有请到名医?病情可减轻?……一连串心焦的问题一下子涌上来。云扬中的是毒,牵累着五脏都极衰弱,一般的医生哪能医,何况沁县那么个小地方,哪有什么好医生。一想到这些,刘诩眼前就不断闪现出云扬面色沁白,气若游丝的样子,一颗心仿佛被摘去。
“来人。”刘诩扬声。
“圣上?”一个太监探进身。
“宣蓝墨亭。”她清晰地下命令。那太监愣了一下,反应出来,是要宣铁卫副统领蓝墨亭。心中不免怀疑,平日也没见这蓝副统领在圣上面前有多红,圣上怎的忽然能加名带姓地叫出蓝副统领来呢?……这一迟疑间,就见女皇已经铁青了脸色,不觉脖子一冷,忙退下去,飞奔找人。
她也随即翻身而起,一迭声地叫人备东西。魏总管跑进来时,惊见圣上已经开始换便装了。
“圣上,您这是……”魏阉惊拦,“您这是要往哪去呀。”
刘诩伸手拂开他,沉声,“朕带几个亲卫即可,你留在宫中,若有臣工求见,你替朕挡下。”
魏公公愣神功夫,皇帝已经从侧门走出去了。他几乎哭出来,小跑着跟出去,却被圣上目光慑住,不敢再言。
这边,蓝墨亭已经忙了一夜。他这些日子,都在联络自己在江湖上的朋友。江湖上,已经传言开来,众人纷纷四处寻找一种叫莲心散的毒的解药。云扬中的毒,就是这个。
“无解?”蓝墨亭无数次的希望,都在得到这样的答复后破灭。忙碌了一夜,清晨时,他刚赶回云府。此刻,只披了一件单衣,倚在自己卧房窗边,脸色很不好地想事情。
“蓝大人,宫里传令来了。”一个小丫环一阵风地跑进来,银铃般地声音在静谧的院中,传得很远。
蓝墨亭震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侧头看向正房,一边示意她噤声。
“蓝大人?”小丫头仰头看他,不知他迟疑些什么,催道,“您快准备一下呀。”
“嘘……”蓝墨亭恨不得掐住小丫头脆声声的声线。
云老爷的房中果然有了些微声音。“墨亭……”云老爷的声音。
“是。”蓝墨亭赶紧应,绕过小丫头,急急敛了衣襟,进了正房去。
小丫头吐吐舌头,也敛息跟了过去。
正房里,云老爷仍未起榻,一个丫环服侍着,披衣半起身,斜靠在厚垫上。蓝墨亭轻步进了内室,垂首问安,“大人早。”
几步到床前,接过小丫头手里的唾盂。
“宫里传了?”云老爷咳了几下,缓过气来,关切地问。
这几日,蓝墨亭伤未愈,一直在家中将息。仿佛闭门自省一般,不仅都天明府中,就连任上都没去。云老爷看了看蹲跪在自己床前的人,爱怜地叹了口气。许是自己派逸儿出面到都天明府上接人的举动,让这孩子心里不自在了吧。
“莫误了公事,去吧。”
“小逸不在家,扬儿也不在,您的病又……”蓝墨亭放下唾盂,又净了手,奉上杯热茶,低声,“墨亭昨日已经请出假了,已经报备到衙署……”
“咦?怎么不与我商量?”云老爷急起。
蓝墨亭慌地扶住他,“大人,墨亭想在您身边随侍照顾,……您别急,躺下……大人……”
眼见着云老爷已经披衣而起,蓝墨亭大惊失色,“大人,您别生气,求您躺回去,着了凉,病情又重了。”
“若要我不挂心,你就回任上去。”云老爷心里一急,甩开他手。
蓝墨亭心呼地一沉。来云府十多年了,云老爷连句重话也未说过他,哪有今日这一甩的严厉。他不敢再说,深叩在地。
小丫环也吓坏了,扑通跪下来,不知怎么办。
“还不听话?”云老爷喘息。
“可,您的病……”蓝墨亭心更急,却不敢在这关节上强辩。
“老老实实回任上去,岂能因私废公?”见蓝墨亭眼圈有些红了,云老爷和气了声音,“府中丫环家人一大堆,哪用你随侍?”
蓝墨亭望了云老爷坚持的脸半瞬,终点头答应。
退出房来,蓝墨亭面色难看至极,连一向爱玩笑的小丫头,也不敢上前说话。
“大人,宫里来人传,说即刻到城门候旨。”等在二门外的亲卫上前来禀,看见蓝墨亭面色,不禁也惊了惊。
蓝墨亭只挎了自己佩剑,翻身上马驰去。
两边景物飞速倒退,蓝墨亭心却拧滞。大人如以往一般,坚决不要自己侍奉。仿佛一开始时,自己也好,大人也好,都没认可侍君的身份。回想整个云家,从云逸到云扬,再到下人们,都从未把自己当作主母的侍君来看,自己在云家,就如云逸云扬一样,备受老大人的呵护。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这种身份关系却尴尬起来。而这种尴尬,随着自己渐渐长大,官职渐渐盖过云老爷,而越发地明显起来。侍君,铁卫副统领,这两个本就南辕北辙的身份,仿佛是一个死结,勒得他难受至极。
这个结,如何解?云老爷曾说过一个办法,就是放他离开云家。蓝墨亭自己被这个想法蜇了一下。若不想离家,唯有辞官一个办法,可这又必是行不通的。
蓝墨亭在风驰的马背上烦燥地甩甩头,夹紧马腹,马儿通灵般,箭一样飞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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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外缓坡上,一人一骑静静地立着。身周有几个侍卫样的随从,不过都远远地牵马站着,没有近身三丈远的。
刘诩独立在坡上,远远看见一抹蓝色,极快地驰近。她一挥手,那几个侍卫早看见,均齐齐翻身上马,训练有素地迅速策马散开。有的径去打前站,有的隐进人流里,只余刘诩一人,立在风中。
蓝墨亭奔得过了些,出了城门,才惊觉。立刻敛了心事,兜回马头奔回来。刘诩抿着唇,看着自己的铁卫副统大人一人一马,在城门跑了两个来回。
“传旨的人呢?”蓝墨亭搂住马,左右张了张,亲卫才赶到,喘着气也搂住马。
两人一同被坡上独立的身影吸引住,亲卫倒还罢了,蓝墨亭凝目看清了马上的人,立刻睁大了眼睛。
蓝墨亭急速扫了一眼新皇周围,方圆丈内,并无随从。他又挺腰向坡下官道的人流扫了扫,没见着不男不女的生物,好吧,蓝墨亭不得不承认自己最初的第一判断。新皇,微服。
“呃,小路,你……先回去吧。”看见刘诩正面无波澜地望着自己,蓝墨亭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和使命,他果断地遣走了自己的亲卫。留下自己。
刘诩满意地眨眨眼睛。没听见他大呼小叫地招人来护驾,也没他从马上扑下来三跪九叩,就这么冷静地处理了不相干的人,这蓝墨亭,倒是聪明可意,好用得很。
蓝墨亭在马上坐了一下,终究醒过神。他翻身下马,步上高坡。
“朕此次微服,只余卿一人护卫。此行,卿的任务,就是与朕扮做结伴而行的朋友。”刘诩轻描淡写地交待了任务,不看蓝墨亭瞬息万变的神色,径策马下坡。
蓝墨亭抚额叹气,在心里衡量了这次护卫任务的难度,却发觉以往任务绝无任何可比性。他抖缰飞身上了马,紧跟上刘诩,错后半个马身。
刘诩一个若有若无的眼神向他投过来,本从未与新皇交流过的蓝墨亭,却以铁卫的有素训练,立刻有了感应。他策马上前,终于皇上,并辔而行。终做友人状。
刘诩再次满意地抿抿唇。冷静,沉稳,灵活,又善解君心,这个蓝副统,果然,好用。
她以两个眼神,理顺了与自己这个强招来的侍卫的关系后,立刻心如闪电,飞到云扬处。于是,她猛一磕马腹腔,马儿咴咴地扬蹄,加快了速度。蓝墨亭索性收起自己的思绪,紧跟了去。
他此刻,在飞驰的马背上,并不知圣上要赶去的是沁县,也更不知,同时,有几路人马,也正向那小小的县城,向云府赶去。
☆、男苑
都天明急急穿过外宫墙长长的青石砖路,迎面与一人几乎撞成满怀。对面那人极敏捷地闪身一旁,并及时伸手扶了他一把。
都天明回过神来,已见那人撩衣俯身行礼,“属下参见统领。冲撞统领,慎言失礼。”
来人正是走得也很急的慎言。
“元妨。”都天明无暇久留,抬腿就走。刚走几步,忽然心里一动,回头,“慎言站下。”
“是。”慎言见都天明又折回来,复又垂头见礼。
都天明几步走回来,看着慎言的眼睛,“可知圣上去向?”问话相当直接。
慎言怔了怔。他并不是圣上亲卫,论亲疏,远不及都天明这正牌的御前铁卫。可本该对圣上行踪了如指掌的人,却向他来探问,其中意思很明显:一,圣上脱离了铁卫视线。二,自己昨夜刚谒见陛下,万众瞩目下,不能不让人猜疑。
都天明见慎言神色,就都明白了。
“圣上哪里去了?身边有谁护卫?”他一向作风硬朗,这一番问句,夹着焦急,颇有质问的意思。
慎言抿抿唇,消化掉都天明的焦躁,和声道,“回统领,圣上微服,宣……蓝大人,”他抬眼看了看都天明脸上的震动,“宣蓝大人护驾,此刻怕已出城了。”
“墨亭?”都天明垂头琢磨了一下,跺脚,“只他一人?胡闹。小墨怎么也不传讯回来。”
见都天明大步流星又要急赶,慎言不得不出手拉住他,“大人留步。”
“怎么?”都天明被他扯住,又焦急起来,“我得加派人手,圣上微服,怎能……”话说一半,他忽然刹住。盯着慎言清亮的眸子,他方才焦躁不安的心,忽然裂开一道缝。
“您明白的,不必派人了。”慎言等了一会儿,见都天明自己通了,才缓言道,“圣上不喜人多,所以才微服的,圣上必全心信任蓝大人,才肯委此重责……您也该信她的。”
话虽不重,但都天明深深地震了一下。低头细想了想,不禁叹气,方才真是关心则乱,只一门心思护驾,却未揣摸圣上的心意。倒是慎言一番话,如一壶冰泉浇息了他的心火。现在换个角度想,以蓝墨亭的能力,护驾问题不大。何况蓝墨亭自己也有亲卫随身,到时真有意外,也不必手忙脚乱,拒敌还是报讯,时间和人手上,都是有余裕的。
“嗯。”都天明大手拍拍慎言肩,赞道,“还是你比我冷静。”
慎言垂头答不敢,和暖的笑意不设防地在唇边显隐。
都天明也会意地笑了。
两人虽然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但却仿佛神交已久,也算是真正的惺惺相惜,很多时候,倒能心有灵犀。这感觉细究起来,只能是互相的欣赏和看重。
都天明又拍了拍慎言的肩,脑子里不禁浮现出那天夜里,夜探慎言的情景。那夜,只几句话,就试出已方的心意,慎言果断地归复。当时,他曾探手试探过慎言的根骨,还曾为这样一个练武奇才却空有武功没有对敌经验而感到遗憾。现在想来,再强的功夫,也只是匹夫之勇,就像自己,只有像慎言这样,思虑周密,处事冷静,滴水不漏的本事,才是真正强大的。
“你早知圣上去向?”放下心防,都天明放松下来。
慎言诚心点头,“是,属下正要去给圣上办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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