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锦无声地握紧拳,“末将谢陛下。”一字一顿。
此刻的他,万念俱灰.即使没有曲柔红,自己也脱不开陛下的控制。自己的牵绊太多,而这些中,外祖父与父亲的野心,才能真正让陛下能够牵制他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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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缓步走出林子,上了马车,已经是一身虚汗。一个手下小心地扶住他,靠着坐下,“慎言大人,您有伤在身,何必亲自跑一趟,我们来接人是一样的。”
慎言虚弱地闭目,缓了缓,张开眼睛,“你们未经通报,便给暗士下了这样决绝的任务,可知这样做是得不偿失?”本有更好的办法,一样能掌控户锦。
“陛下钦使催得紧,下命令又霸道不容置疑……”手下也委屈。那个姓尚的老侠是陛下亲派来全权处理这事的,还带话说让他们的慎言大人静休。没了慎言主事,他们这些手下人,能有什么办法,到底还是得听命。
慎言绷紧唇,默然。
车行许久,他吩咐,“到了营里,给这位暗士再服一剂解毒剂。”转头看着躺着的那个毫无生息的女子,他皱着眉,更加沉默。
☆、坦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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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曲衡别苑。
处理完一切的慎言,缓缓走进幽深小院。步子越来越沉。男苑的那帮太监,都是折磨人的高手,刑后至今,伤痛未减。慎言越发清瘦。坚持着走进内院,房间就在眼前,慎言手扶墙面,大大地松了口气。
刚待推房门,他突然顿住。扭回头,清朗月光下,一个高大身影站在天井下。那正是曲衡。曲衡从值上下来,心里总觉有事,就星夜赶来别苑,果然……奔波了一夜的那人,就这样疲惫地站在面前,眼前,重叠着初在别院相见时,那飘然从窗口翻出窗外的灵动身影,如今,看他伤痛缠身,竟连走路都要扶墙,曲衡心痛如绞,不忍再看。
两人相对无语。
曲衡终叹口气,上来,扶住慎言,入手竟是单薄外衫,“天寒地冻,看着了风寒。”曲衡抖开自己的外衣,披给慎言。
慎言一滞。下午出来的急,确实没穿戴齐。身侧的曲衡已经很自然地裹紧自己,扶着进房间。慎言垂下目光,这些时日,仿佛彼此都熟悉了这样的相处,仿佛经年已有的默契。
暖暖的汤羹就煨在火上,缓缓地冒着香香的水气。曲衡安顿好人,就着手倒水,端来给慎言擦擦,又捧过汤碗,一手执勺……
慎言出手按住他,“大人……”声音仍有些哑,低低着,泛着为难。
曲衡愣了愣,明白过来,还当慎言是卧床不起呢,他抱歉地咧嘴笑了笑,把汤勺递还人家手里,“自己来,别烫着。”末了不放心又极婆妈地嘱咐了一句。
慎言抿了抿唇。这样的曲衡,恐怕外人从未得见。谁能想见,皇城内外,朝野之上的实权人物,赫赫威名的大齐武士,会是这样,温情缱绻。
“谢大人。”一字一顿。
曲衡尴尬地愕住。若是单就汤品道谢,远不用这样郑重的态度,难道是慎言厌烦自己籍由喂汤腻在身边?
“呃……前几日瞧你行动不方便,才喂食的,没有轻薄……呃,轻慢你的意思。”他舌头打了个结,当日别院,自己在欲火下对慎言干的事,又翻在脑海里,他当初的不智与轻慢,已是愧悔难当,如今再提,脸上亦发烫,如坐针毡。
慎言怔了下,明白他是误解自己的意思了,“大人,”他弯起唇角,露出暖和笑意,语气依然郑重,“慎言谢大人……不单是谢您容留了属下……”昨天晨起,曲衡正式派驻禁卫营中的精锐,并入皇城铁卫营内。统一号令下,共同拱卫大内。同时,亦派驻大批得力手下,分别护送着陛下密诏中调集的大臣,星夜赶往行宫。这一举动,无疑昭示着他的政治立场。而他正式倒向刘诩,亦让刘诩方实力大增。
“今晨有飞鸽传信,奉召的大人们都平安抵达行宫,与陛下见了面。”慎言并不隐讳自己有情报来源,照实告知。
曲衡震动地看着他。这消息,他是从午后才陆续收到的。凝目再看慎言,幽深又坦然的目光中,透着和暖的令人心定的神情,镇定,安然。
相处多日,曲衡对这样慎言有着更深刻的感观——即使是在最被动境地,即使是身处绝路中,慎言这样的人,若有求恳,亦会求得堂堂正正,若需要要委屈求全,亦会彻彻底底、毫不顾惜自己。明明透露着强烈的不达目的绝不罢手的决绝,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勉强和痛苦。多日来,慎言安静地留在别院,不应该是没去处,单看每日有来自宫中的两位老太监替他调理身体,就知道陛下于他的重视。可慎言,就这样安静地留在自己身边。这其中透露出来拢落意图分外鲜明。曲衡明白这种情况下,就算是自己开口说“要”,慎言亦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送到他面前。可是,……曲衡苦笑,明明心里受到焚情,却在对慎言有了这样刻骨的认识后,万难开口,亦无颜玷污半分。曲衡真心的,只盼能够天天伴在他左右,替他分解愁忧,看着慎言微皱的眉有些许舒展,自己就会心满意足。
曲衡苦笑。或许自己可以用行动,赎得先前的轻慢之罪。果然先陷进去,注定无力自拔。
……他抬目看着慎言坦然的目光,心内忽然有一丝波动,自己的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慎言,这意图从不曾隐晦。可是,这样甘愿深陷局中,从不费力自拔的慎言,又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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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着常服,在寝宫外间大书案后批阅文件。抬目,看见裹着一身寒气的云扬从外面回来。
云扬乍一见她在,愕了一下。这个时辰,该是在前殿议事才对。眼见着刘诩已经放下笔,含笑看着自己,云扬近前几步,撩衣跪下,“参见陛下。”标准的君臣礼仪,亦是两人第一次以君臣之礼相见。
刘诩忍着想把他一把扶起来的冲动,等着他全了礼,含笑抬手,想把云扬拉到书案边。
云扬未及起来,微侧侧身,歉然,“……臣身上凉……”
刘诩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云扬刚从外面进来,裹着一身寒意。若不是自己突然在这个时辰回来,她料定云扬也不会就这么贸然进来的。她心里感慨这云家真是诗礼传家的家风之余,也苦笑于,云扬身体恢复了,象前些日子,两人随和相处,你我相称的日子,怕是再寻不见了。
她探手先行把企图溜得远一些的人拉回来,全不顾寒气激得薄衫暖意的她打着冷战,“出门在外,不必拘着礼,坐过来吧,暖得快些。咱们也好说话。”说完,又微挥挥手,随侍的一众人等,都无声鱼贯退出。室内只余他们俩。
耳边尽是悉悉索索地人往外退的声音。云扬垂头手指微微握紧。瞅这情形,陛下应该是更早地拔给他长谈的时间了。紧张,一瞬袭遍他全身。
刘诩却是比云扬还局促,她鼓了鼓气,恳切地拉住云扬的手,“扬儿,有件事,我……,”云扬不解抬目,就见刘诩狠狠咬了咬唇,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扬儿,云府刚迁到京城时,我曾着监礼司去过云府……”
眼见云扬脸上“原来是这事,怎么了?”的表情,刘诩更窘。
“那时,我是并不知道云家三公子就是你呀,……那事……对不住了。”
万没料到刘诩会以那事起头,足见心中已经纠结许久。好吧,既然起了头,总要面对。云扬垂目想了一下,坦诚地就事论事,“越过长辈妄谈婚嫁……是云扬任意妄为,先违了礼法。即使礼监司不罚,家法亦难容……”
“那伤可好了?”她心心念念的话,自然而然地流出,说出来才觉不对,恨不得咬住自己舌头。
果见云扬那边已经撩衣起身。“呃……我不是这意思。”刘诩红着脸恨自己词不达意。本不是要云扬按规矩谢罚的意思,怎么就说拧了呢?真是关心则乱。
“……臣也不是那意思。”云扬笑意溢出漂亮的眼睛,长身立在她面前,摊开手,一副任君检视的姿态。
刘诩张口说不出话,看云扬和暖笑意中,带出一丝不经意的俏皮。从相识到相处,云扬为人处事,一直偏重稳重老成,竟让她忽略了,他只有十九岁多一些的年龄,好像比尚天雨还要小一些,少年人性子里,总该有些跳脱和不羁,竟被他掩了个干净。
她歪头正细琢磨,云扬已经敛息,很规矩地坐回去。她不禁失笑。这小子瞧着守礼又乖巧,估计也是云逸平日管得紧,现下云逸不在,这小子便又有淘气的征兆喽。想到云逸,刘诩又歉然,“累你不能随云帅出征,还真是……对不住。”
云扬眸子里闪了闪,“大哥……呃,云帅他……”
刘诩笑笑,这小子,提到云逸,就老实了。“他被朕派到南秦去了。”
云扬苦笑,从陛下口中得知确实消息,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已经被攻陷的城池,要再攻陷一次?”
刘诩抬目看了看有些异样的人,点头,“是。”她信不过户海,亦要借此次着云逸带兵过去,全盘接收对秦的控制,也算是对户海以秦为砝码的一次惩戒和警告。
云扬无语。他心中想到的是两次遭遇兵灾的大秦无辜百姓。可不得不承认,刘诩的做法,从皇权角度看,确实没有不妥,且是制衡户海和梁相,釜底抽薪的好策。
刘诩拍拍云扬缩紧的肩,柔声,“扬儿,此一事了,朕郑重发誓,从此往后,再不让你身上添伤,心中添痛,无论时事如何变迁,会护云家周全。”
海誓山盟的情话,含着帝王郑重一诺,让云扬一下子湿了眼睛,他急低头掩饰。帝王的信任和诚挚,从来不只关乎情爱,行差一步,便可能亡国亡种。自己何德何能,竟被给予这样的郑重。云扬深吸口气。自己身负的秘密,已经远远不只关系到云家,他在心中再一次坚定了自己于秦储一事的想法,想到即将展开的话题,他深吸了口气。
“扬儿。”刘诩放下一件心事,期期艾艾地提下一个话头,“京中正在大选,你可知道?”
“回陛下,臣知道。”云扬抬起还有些湿的目光,和声。
刘诩舔了舔有些干了的唇,苦涩笑笑,“呃……这个,也是对不住。”
“……陛下言重了……”
刘诩半探着身子,盯着云扬的表情。
那紧张的表情,饶是云扬心绪激荡难平,亦被逗笑,这是陛下怕他委屈别扭吧?
红着脸转过来,让她看个够,“陛下多用心国事吧,这样挂怀云扬,让臣更加……”
后面的话,弱声。刘诩急切探问,“什么?”
云扬躲不过,一咬牙,“让臣更加心疼。”这话,比那日在古道上与蓝墨亭说时,更加剖心,云扬自问一生未说过这样的情话,激荡的情绪,逼得一句话带上颤音。抬目见刘诩眼睛已经湿了,云扬亦怔住。
认准了,就不改变。既然抛弃了一切,就要一路走到底。两人四目相对,同时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人生,也该需要有人如此诚意地安慰和同情这种想法,至此之前,竟从没萌生过。这样平和又贴心的温情,竟从没敢奢望。如今,能有幸得一爱人,能有幸视爱人为知已,自己何其有幸。
“所以,扬儿宁愿不回本家,即使知道前路不好走,也甘愿回来陪着我?”刘诩动情。当日云扬在古道边与蓝墨亭说的话,已籍由都天明报与自己听。当日自己的激动,远比不上想听到云扬亲自说与自己听的渴望。
云扬缓缓抬目,目光中,透出湿润。在刘诩热切的注视下,他咬住唇。
慢慢撩衣起身……
“怎么?”刘诩一愕,伸手捞他,却一空。人已经后退一步,郑重跪下。
“陛下,臣亦有一事……”
“噢?”刘诩狐疑中,挑起眉笑着鼓励,“扬儿说说看?……不妨先起身?”
云扬笑笑摇头,苦涩却浸到眸子里,“臣这话,已经留在心里十余年……”
刘诩的手指停在半空,心中有微微震动。
“当日以稚童年纪,被大哥在阵前救下,亦追问过臣的来历,臣虽受云帅及云家大恩,却也隐瞒至今……”云扬声音很低,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回忆,云扬停了好一会儿,郑重一字一顿,“臣,并不是大齐子民。”
“都天明讲过。”刘诩默然。都天明早跟她提过多次,从沁县到古道,那外族武士,那些云逸和蓝墨亭关乎云扬的一系列不寻常举动,无一不昭示着一个问题,那就是云扬,有问题。只是,自己还没探问明白,但亦真心相信,云扬不会对自己,不会对大齐不利。才放纵着自己,全心相恋,倾心倾意。如今,是要重提这事吗?刘诩看着云扬郑重又沉重的表情,心中有一个想法愈加清晰,云扬对自己,该有多信任,才会把死咬了十年,甚至要埋一生的秘密,全盘交待。而这个秘密,又该多严重,要他拼着输掉一切,也要先于情爱,讲清。
“臣不是大齐子民,臣的国家是大秦。”云扬虽低,含着说不定的苦涩,“大秦,是臣的故国。”
“扬儿的国家?”刘诩咀嚼着一字一句,眼中惊疑。
“是。臣,本名楚洛……”云扬咬牙道出关键。
“楚洛?”秦的国姓是楚,单名洛字?刘诩蓦地睁大眼睛。楚洛,这名字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多少次,在密报中,在文函中,甚至在她夫侍的备选名单中,出现,她竟从没有在心里留过痕迹,亦从没想过楚洛除了是个名字,也该对应着一个男子的事实。是自己有意回避,不愿多想吧。刘诩抚额。当日慎言坚持着把楚洛的资料呈给她,又一再违着自己的心意要自己留意,大概,慎言心里也是怀疑着的吧。那秦君带来的儿子,果然是假的。
☆、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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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流,在两人中间流动。
半晌。
刘诩苦笑,“那……朕是该称卿扬儿,还是该叫洛太子?”
云扬僵了肩膀。他仰起脸,看着面前的人。她是自己的爱侣,要倾心相待一生的人,她是他敌国的君主,亦是他的君王,生命中如此复杂却割舍不掉的人,正涩涩地看着自己。他缓缓开口,声音沉重,“陛下,臣是……楚洛。”
刘诩一怔,随即笑得更苦。
云扬垂下挂满晶莹的眼睛,声音有些微颤,“臣,是楚洛,也是扬儿。”
刘诩细觅他话里的意思,眼睛一亮。
云扬知道她意思,却更黯然。是秦国的皇子,就该肩负一国兴衰,可他在内不能侍奉双亲,对外没能保家国黎民,自问不孝不忠之事,都做了个遍。在齐生长了十余年,沐云家大恩,又承陛下爱慕,却只能以这样尴尬身份坦承心声,想到不久还将这样面对大哥一次,他深觉无地自容……
成长中,曾经为了父皇的骄傲,母后的宽心,曾经为了大哥的期望,云父的欣慰,自己无时无刻,鞭策自省,该学会的力保无一不精,能学会的力求无一不通,学不会的、做不好的情形,在自己的生命中,从不允许发生。无时不倾尽全力,自问心安。可是,唯独面对刘诩,这个生平第一次自己选择的真心之爱,却一次次令她失望,受累。
这一刻,云扬几乎怀疑自己在古道上的决定。迷茫,无措,这种无法把握的情绪,继他幼时独自离宫后,再次令他心绪大乱。
“朕听闻十余年前,秦后宫之主不幸病故,却有秘闻传出,实是死于后宫争斗的谗害里……扬儿是那时流落出宫的?”话只说一半,她就觉得云扬缩紧了肩,浑身开始打着颤。刘诩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极其残忍的问题。
“……算了,择日再说这事吧。”刘诩下意识的话,从口中流出。一怔下,心中越加明白,自己,真的看不得云扬这样伤心。虽然理智上告诉自己,必须问清。
云扬闭目,往昔,拽着心底最不堪的痛,一丝丝抽出。他深深吸了口气,抑住心中如潮水的翻腾。沉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红红的眼圈,挂着苦涩的坚定,“母亲被缢死后,臣几乎被溺毙,幸尔被一何姓内侍救起,星夜独行,想着,能永离秦境,走得越远越好……”记得当时,好像是横跨了整个大齐,一直走到了北边的边境,得遇云逸大哥……其中艰辛,总以为痛彻不想再提,谁知,开了头,也只两句便说清了,果然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云扬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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