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云扬恭敬起身,路过玩味地看着自己的国丈,沉静行礼。徐国丈打量他上下几遍,这位书生打扮的铁卫,行动举止倒也无懈可击。
“进去吧。王爷等你几日了……”国丈叹气。
云扬垂下目光,歉然,“国丈先请。”
国丈拉住他手腕,带他进帐。侧目看云扬,朗气英姿,一如前几次相见,此刻,虽然面带歉意,却目光坚定,不禁心中叹气。这小子,别看外表驯顺,却是极有主意的,看来此回,他是拿定了主意。徐国丈苦笑,估计他们的副帅是没有了,现在只看云扬心中有什么打算吧。
刘肃坐在主位,鼓着气。见云扬进来,仍执扇见礼,不禁气极,“行了。我说云家小子,前些日子传报,不是说身子大好了?怎么内力还没回来?当不得武将了?”他又上下打量云扬,皱眉对国丈道,“时局不稳,路途不太平,这小子剑也不带,就拎着把破扇子来了?……”
云扬愣了愣,刘肃王爷于他,也只是几回交往,此刻,话语急切带着长辈对晚辈的顾惜,不禁让他心内感动,“都好了,毒伤都不碍事了。”
“那……”
云扬歉然,“云扬不才,蒙两位看重,万不敢矫情推脱,只是副帅位显,若是应下了,倒是把云扬置于风口浪尖中,不好行事。此回收复叛军,云扬自忖做个文臣,倒比武将更中用些。做个参军能随侍在中军大帐,应该更方便些。”
话即点到,他便垂下目光。军中向来凭的是军功服众,若是军士不服。云扬将来行事,必定处处受阻,反倒不利。云扬虑得很是入理。刘肃和国丈两人对视,心中了然。但不免可惜,本就没想着让云扬冲锋现阵去,若是谋兵运筹,只要在中军帐中,效果都是一样的。只是埋没了一个好材料。
见王爷仍沉吟,国丈先想通了,无奈笑笑,“参军就参军,反正不离王爷左右,都是一样的。”
刘肃白了他一眼,气不太顺,“先摆饭吧,进完了好办正事。”
见王爷松了口,国丈顺势把云扬拉起来,打量云扬道,哈哈笑道,“怪道王爷叫摆饭,原来……怎么每次见面,云扬小友都是饿着的?”
“谢王爷,谢国丈。”终于说服两人,云扬松下口气。他抬目看国丈宽和笑意,看到王爷身后大桌上渐次递进来摆好的菜肴,脸上挂上羞赧笑意。昼夜兼程,他真的是又累又饿。
“吃吧,完了说正事。”几个人默契地相视点头。户海被圈禁,户锦被调入行宫,梁相最强有力的一支军事力量已经群龙无首,不堪出力。而叛军的走向,已经是此役胜负的关键了。
初步议定策略,已经月上中天。王爷年事已高,不胜辛劳,已经入后帐休息。国丈同云扬一同出帐。
站在皎皎月光下,国丈回身看云扬。一如当日入猎场向王爷求助那夜,云扬年轻面庞,飞扬着奕奕神采,映着银泻的月光,耀目的光华。国丈沉吟下,缓缓开口,“宛平现就在营中,她执意随军前来,在军中已经月余……”
云扬站下,“郡主?”那个温婉大气的女子的音容,经久,又闯入他脑海里,云扬愣了半晌,醒悟,“国丈大人,退婚之事……”
“并不怪你。”国丈摆手,“现在战事颇紧,老夫提了,是希望你二人共事,心中没嫌隙才好,宛平那丫头,已经从那事走出来了,你放心……”
云扬垂头,那日酒楼退婚时,郡主含泪的双眸和发颤的双肩,映在云扬眼前,他半晌,强自点点头,“是,云扬记下了,国丈请放宽心。”
“你们能好好相处,是最好。”仿佛所有上了年纪的长辈,国丈末了絮絮。
云扬心事重重走向后营。月上中天,营中除去巡夜的队伍,万簌俱寂。他缓步踱到帐门,竟觉无半点困意。索性靠在帐外门,抬目放眼四周,霭霭雾气中,营中景物仿佛一年前自己于北军铁卫营中。云扬抬臂抚了抚自己身侧,那本应长悬的宝剑早解在行宫中。他长长吸了口气,使劲眨眨眼,消去眼中雾气。
耳边,忽有幽咽箫声,悠长而轻远,在微风中,呜呜咽咽的箫声,虽低却不凄凉,伴着东方渐明的启明星,仿佛经年老友,在月下互慰离情,又似挚情知已,低低地开解愁肠。
云扬惊了一下,回头,左近一个帐子,有灯光缓和透出。映在帐子上的淡淡身影,长发低绾,一只长箫,有长穗随着灯影轻轻飘动。
箫声渐落。
“郡主,夜深了,睡吧。”有侍女低低声音传出。
“哪里还能睡?把剩下那些文书拿来,”柔和的声音里,透着些些轻盈,“这些都整理顺了,明日,中军帐里……用起来,更顺手……”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云扬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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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主
秦主,楚淮墒。幼时登基。当时朝堂上,强臣环伺,母后垂帘。虽为一国之君,却是处处受制。然秦主淮墒并不气馁。以幼龄,隐锋芒,巧周旋,暗中培植势力,用了十年时间,在自己行冠礼那一年,下杀手处置了权倾朝野的相党,又从母后手中拿回政权,使皇室中兴。这样一个风云人物,也算是一代武王。只是高度集中的王权,让他开始显露出狂燥与刚愎自用,三十年当政,尤其后十年,越发苛政,又与征战数年,终不敌齐人的凶悍,终导致亡国。
此刻,这样的一个传奇帝王,就坐在刘诩的对面。
因是在行宫,二人皆着常服。去除了冠盖的遮挡,两人隔案对望。
刘诩惊诧。对面之人,虽有岁月侵染,却仍风姿卓卓,那绝美异常的面容,若忽略了略略嘴角紧抿狠厉的线条和眉间拧成的川字,倒是与云扬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刘诩惊讶半晌,终轻笑摇头,怪道云扬这小子急着找她坦白。
秦主亦冷眼打量。见刘诩一双眼睛全盯在自己脸上看,先是惊讶,既而失笑又释然,只顾自己走神,全没有一丝受纳国书的动作,不禁气往上撞。虽是亡国之君,到底不容这样轻忽。奈何人在矮檐,他强压气冷冷哼声,却只得又将国书递过去点。
“朕失礼了。”刘诩找回意识,略点头以示歉意。
接过国书,随手递与身后一个老太监,“大齐仍在国丧,不便大典,倒不是有意怠慢。”她看着秦主不以为意微挑起来的眉,那眉漂亮挺秀,只轻轻一动,便让她想到云扬,刘诩闪神间轻轻咳了声,“封号便定为秦王,阁下可有意见?”
听着仿佛商量语气,却只添秦淮墒怨气。他冷冷扭头,不语。
若按规矩,此刻他应以番王礼跪倒谢恩的。刘诩心内苦笑却也不豫逼他过甚。刘诩决定先绕过政事,先解决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她深吸了口气,“听闻秦王意欲与朕联姻?”
秦淮墒眉角跳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挑,露出一个嘲讽般的笑,“望陛下不要嫌弃。”欲再多说些客套话,却是再出不得口,又冷下脸来。
人虽然骄横了些,但清越的声音,肖似云扬,着实异常好听。刘诩的心又漏跳一拍,思想里最柔软处温热起来,她探身,“好,朕允了。并拟将皇后位置留给他。”
“皇后?”秦淮墒吓了一跳。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刘诩,这位大齐女主,满眼亮亮的。
既然是这样,他心中冷笑,咬牙挥手:“来人,着洛儿入内面君谢恩。”
“呃?不必了。”刘诩先一步拦下话头,据报,那位伪楚洛不仅有功夫,还是用毒喂出来的,若是真让他近身,怕是不妙。她不想弄出太多岔头,“人嘛,朕先不急着见。”
“咦?”秦淮墒疑惑。大秦境内耕地同物产,尽归胜方大齐任意调用,这齐主若不是贪图洛儿美色,还有什么能令她所图的,不惜许以皇后重位?正不解间,一直侍立一边的那个老太监,颤颤地走到他面前,跪下,“老奴参见主人。”
秦淮墒未转过弯,疑惑低头细看,不禁大吃一惊,跪在面前的,正是他宫中的何公公,十年前领着宫中好手出来寻楚洛的。
“你还活着?”突见故人,让秦淮墒又惊又喜。他急切间伸手去扶,半途大手却改了道,一把卡住何公公的脖子,冰着声音,“你,你投了齐?”虽是问句,却是先入为主的肯定。公公呼吸受制却不敢反抗,老泪只在脸上纵横。
“咦?”未料他脾性竟如此无常,刘诩“啪”地撂了茶盏。
秦淮墒似从震怒中醒过来,松开手。何公公伤重未愈,萎顿在地。颤抖一边喘息一边伏地摇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洛儿呢?你找到他了?”秦淮墒似又想起什么,陡然一把揪起何公公。
何公公颤抖着拉住秦淮墒的裤角,拼命点头。
秦淮墒欣喜若狂,笑容递出一半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布满寒霜,“他人呢?为何不回来?”大手用力下,咯咯作响,仿佛儿子若在面前,便会一把捏碎了一样。
“……”何公公无言回复,只有落泪。
楚淮墒忿恨地转向刘诩,“定是你们扣他做了质,让洛儿有家不能归,”
“咦?”刘诩扬眉,本预想了秦淮墒应有的各种反应,如今亲眼得见,还是让她噎住。十年前亲手溺死亲生儿子的人,竟然还有脸说这话。
“令世子十年前幸而活命,十年间,成长中多少艰辛,”刘诩铁青的脸,话中带着痛惜的微抖,“楚洛世子已是弱冠初长成。十年间,努力成长,不曾行差走偏,文韬武艺,风采耀目。阁下理应庆幸。”刘诩有些动情。
提及十年前的那场劫难,让秦淮墒被怒火烧热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也让他明白事情远不向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他满目肃冷,咬牙,“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诩正视秦淮墒,一字一顿,坚定,“朕,要以正宫之礼迎娶您的独子,楚洛。”
秦淮墒顿了半刻,猛拍案,半条案子都塌落。
“皇后?”秦淮墒切齿,“我明白了,这就是他们寻着洛儿,也隐瞒不报的原因?这就是洛儿离宫十年,却不肯回头的原因?原来……原来……”他全身打着颤,含着忿恨和不甘,“原来我的儿子,早已经背了楚投了齐?”
“阁下莫要污了云扬格操。”刘诩亦冷声。
“哈哈。”秦淮墒仿佛听到了最不堪的笑话,近乎颠狂地扫落桌上物件,厉声,“国家危亡,君父受辱,他在做什么?镇日沉迷在温柔乡里,想着做人家皇后?”秦淮墒怒极反笑,状似颠狂,“逆子,堂堂男儿,却做女子跨下尤物,也甘之如怡?若知今日,朕十年前,就该溺死他。”
“住口。”刘诩终于震怒。
楚淮墒傲然,“我大楚,亡国亡地不亡魂。若是让吾儿仿肖妇人……”他赤红着眼睛,逼视刘诩,“还不若就此毁了我楚家祖宗祠堂还要更便宜些。”
“你……”刘诩拍案,楚淮墒眼神更冷。
刘诩沉吟。秦地是诗书礼仪发祥之地,虽然大齐少讲繁礼,刘诩却也知道子不言父过的道理在秦主看来,该是天经地义。这秦淮墒知道云扬在敌国十年不思回家,立时就炸了。若知道云扬还做了敌国的铁卫将军,更与自己私许了终身,还不知会怎样呢。弄不好,这无父无君,不忠不孝的罪名,真会给揽到云扬头上。
她倒是不介意这些虚名,大齐本来马上江山,讲究不多。但她这会儿从秦淮墒的反应中,突然意识到一事。在云扬骨子里流的是秦人的血,他是否一样如自己般不在意呢?
她抬眼扫过秦主铁青面色,明白此刻再谈立后,实非好时机。
两人不约而同地用茶遮脸。
冷了半晌,秦淮墒松下气,“那逆子……现在何处?”强压住的怒气里,含着对儿子久别重逢的渴望。
话音里的松动,刘诩倏地握紧手指。若是这会能父子相见,恐怕事情应该都有回转余地。可云扬早就表明不想相见的。即使云扬在,刘诩也会遵他意愿。
刘诩痛惜之下,叹气,“他,此刻不在行宫……”
楚淮墒果然再次拍案而起,罢了,只当这逆子十年前已经溺死了吧。他冷笑,“我的儿子,是随我从大秦一直到这儿来的。现就在门外,如果是因为相貌丑陋,举止粗俗,入不得陛下的眼,我这就带回去。若您要以后位相迎,也只能是他。至于您说的那位,我倒是不认得。”
他大步走到门口,冷冷道,“她母后虽死得冤枉,却至死不渝。若她知道她最爱惜的儿子,是这样忠于君父的,便是在九泉之下,也要再死一回,以谢祖宗了。”
言毕,再不停留,甩袖大步走出殿去。
刘诩霍地站起身。
“不……”一直萎顿在地的何公公,以为刘诩要唤人拘押秦主,突然奋力跃起,却一口血喷出来,再次萎顿。
刘诩忙蹲身查看。今天之事定得累得云扬日后难为。若是连何公公也保不住,自己真没脸再见云扬了。
“不要害我主性命……”何公公挣着单手扣住刘诩手腕,眼角瞪裂。
侍卫冲进来,把何公公按下。
“救活他。”刘诩疲惫地站起身,不想再多语。
人被抬出去,室内安静下来。刘诩看着眼前塌了一半的条案,方觉腕上刺痛,抬手看,才见方才被握处赫然有乌青指痕。她苦笑着摇头,齐和秦,本就是水火不相容的两国,即使秦亡了国,他的子民也会一直仇视下去。此回试探秦主,虽说结果并不好,但幸而此刻云扬不在跟前,不用面对这些疾风骤雨。刘诩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当在风波波及到云扬前,想尽法子把障碍一一消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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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处理完政事,回到寝宫里。暗卫送进来些文件。
刘诩翻看了一会儿,竟看见一篇云扬早年完成课业时做的一篇赋。自己自与云扬相见,便着人搜集一切关于云扬的资料,先前看到的几遍旧作,让她爱煞。大齐不似楚国,文风颇为翔实,少见华丽。而这篇赋,阅后竟是融合了齐和秦文风,清新秀雅,又切中时事,实是不可多得。刘诩爱不释手地默诵了数遍,喜悦间,推开晚膳,执笔,和赋一篇。文成,已经是黎明。叫进暗卫,让给西山大营云扬送去。
“秦主都安顿好了?”刘诩问。
那暗卫正是去京城官驿护送秦主到行宫来的,他点点头,“是。秦主安置在梅园,外围是暗卫的人。”
刘诩淡淡点头。“他可有什么动静?”
暗卫自然明白这个“他”所指,“户锦一路上十分消停,到了行宫,也很听从安排。”想到那身水紫色云锦,暗卫补充,“属下赶到驿馆时,他好像正要进宫……”
“做什么?”刘诩倒是愣了一下。
“初选。”暗卫言简意骇。
“噢……”刘诩恍然,算算时日,也该是大选启动了。
“户锦将军很急着请见陛下。”暗卫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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