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忠视环顾了一下周遭铁卫,户锦一席话有担当又大气,众人都颌首。他只得松了口,“好,就依户将军。”
陈顺松了口气,转头要扶户锦。
户锦甩开他手,自起身。
“从此刻起,希望诸位打起精神来,莫要误了接粮重任才好。”戴忠信高声。
话音既落,无人响应。
他略尴尬。
户锦心事颇重。皱眉转身刚欲上马,忽地冷风吹起,他条件反射般,一把敛住外衫,遮住里面露出大半的纯白里衣。下意识的动作,让他心里更乱。户锦跺脚,三下五除二理清了束带,一把敛紧外袍,翻身上马,断喝,“出发。”
人和马儿一下子蹿了出去。众铁卫呼啦上了马,旋风般跟在他马后,绝尘。
戴忠信咬牙,也心知此回立威,是失败了。自己是太过急躁了,不过这个户锦到底身负什么秘密?他目光追着远去的身影,心中疑惑重重。“大人,咱们跟上去吧。”亲随提醒他。他点头。别的事可从长计议,毕竟接粮大事,不同儿戏。他也策马追了上去。
远山的官道上,从近到远,递次腾起烟尘。方才还嘈杂,此刻一片寂静。月亮完全隐进乌云里,暗夜来临之际,身负接粮重任的一行趁夜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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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诩从校场回来,就见内侍捧着一只肥肥的信鸽。
那信鸽腿套里,塞得满满,一大张薄绢上写满了字。刘诩亲自取下来,信鸽一被放开,没形象地扎开两只小爪摊开翅膀,把肥硕的身子瘫在御案上。
“就他话多。”刘诩略略想像了一下那个小家伙写信时满头大汗,两眼放光的样子,不觉把唇角弯成出了弧度。
她也没避着蓝墨亭,示意蓝墨亭继续批阅桌上的文件,自己靠在暖笼边读密报。
蓝墨亭批了一天的公文,觉得比操兵练功还累百分,无奈陛下不松口放人,他认命地坐回案前,继续奋斗。
展开密报,刘诩表情渐重。
这是尚天雨报来的一份名单。看入选人数,怕是大选已经进行过半,经过三挑四选呈上来的,该是有资格被册封的人选。刘诩不若一开始那般丢开不理,而是细细读了一遍。
“墨亭,京中大选有结果了。”
蓝墨亭停了笔,隔着桌案看她。
刘诩不以为意,“看来你们铁卫营的密报上早知道了吧。”
蓝墨亭耸耸肩,他是在跟刘诩去校场前一刻才知道的,都天明会早一些,估计是在选兵时就知晓了。那是铁卫营平常的往来信报,不用呈给皇上看。皇上自有自己的信报呈上来,只是更详细些,时间就要稍晚一些。
“未参选,便可列在头名。看来某些人的势力在京中已然滔天了。”刘诩抖抖手中的绢,名单头一位,赫然就是户锦。
蓝墨亭未语。
“你们都统领怕是把话传到校场去了吧。”刘诩心道,难怪今日校场上见到的那些铁卫,大半都是着官阶服色。这么强的阵容去接粮,该是都天明亲自安排的。都天明眼瞅着未来皇侍出征,他是视规矩如生命的,怎么会没有动作?
蓝墨亭咧嘴笑笑,“陛下明察。”见刘诩不满,他忙补充,“都统领未得君命,没敢大声张。人员确都是精选出来的,但该都不知情。估计也就是安排了他得力副将陈顺,暗地里周旋……”
还周旋?刘诩皱眉,“你们就这么不放心,你觉得戴忠信有问题?”
蓝墨亭愣住,“都统领此举不过是防患未然,未必针对谁。再说戴忠信是陛下选出来的,您没把握?”
刘诩失笑,“墨亭真是实心人。凡是人,都有私心,有时连自己都把握不住,又如何笃定能把握住别人。我只看他出身,为官行事,便知他是个热心仕途的人,知道了他的希图,朕才可善加使用。”她顿了顿,有些惋惜,“不过,当时这样安排,确实……”她确实没多考虑户锦。两人都是武将,身份战功等,却是差别巨大。蒋忠信这等久久怀才不遇又心高气盛的人,想来此一去必是憋着一股劲,也不会排除故意为难户锦的可能。她凝眉再权衡了一下,“户锦远不像他让我们看到的那般脆弱,他行事能力,我还是放心的。”
蓝墨亭也点头。他也是这样想。
她见蓝墨亭又埋头到文件上,不禁心念微动,试探着套他话,“呃,蓝卿对这份名单有何看法?”
“呃?”蓝墨亭诧异抬头。见惯了老成谋算的陛下样子,突然见她这样没底气,一时没缓过神。
刘诩抖了抖写满字的绢子,眸子闪了闪。
蓝墨亭恍然大悟,“噢,您是想知道扬儿对此事有何态度吧。”
刘诩点头,脸上现出不安。
蓝墨亭心里感叹,眼前这位一谈到纳侍君就这么不淡定,该是万分紧张云扬的吧。自己可又不能代替扬儿说些什么,他思忖了一下,转了话题,“陛下可知,当日在古道上,扬儿若肯快马加鞭驰回秦境去,大哥也未必截得住他。可他硬是要回来……”
那日古道上发生的事?刘诩迫切探头细听。云扬那日所作所为,可谓两人关系大近的关键点。不过具体情形她也是从都天明那听来的一句半句,又不好亲问云扬,幸得蓝墨亭亲口复述,她细细听着,眸子渐湿起来。那个执着又赤诚的云扬,让她一颗心全暖了。
半晌,她轻轻叹出口气,
“墨亭,当日我漏夜和赋,扬儿却回以一篇写意,我却愈加欢喜,你可知为何?”
蓝墨亭想到那幅边塞写意图,不加思索,“那是扬儿安心,也望您安心。”
刘诩震了一下,思忖良久,“是啊,扬儿付我真情,委我信任,做得到一个安心,而我却时旱患得患失,辗转反侧,实不如他。”刘诩转目看向蓝墨亭,“听君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我就说,蓝墨亭才是真懂情的人。”
蓝墨亭涩涩笑笑,“陛下言重。当局者迷,您是陷得太深……”
“唯此情,不愿自拔……”刘诩仿似自语,眼睛已经湿了。
蓝墨亭心有所感,垂下目光,掩饰握紧微颤的手指。
只有从熬人的思念中走过来,从煎熬的牵绊中走过来的人,才能明白: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其实都是虚幻,所谓轰轰烈烈,波澜不息,都源于对情感的不确定。两情真若是相许,便该如水平静,淡然透明,纵千里相隔,也能感受到甜蜜。
扬儿明白了,刘诩也明白了,他也是明白的。
宫外隐隐传来更漏声。
刘诩望向墨云的窗外,“夜深了。”
“……”蓝墨亭抬起含雾气的眼睛。
“墨亭休息吧,剩下的,明日早到再处理。”
蓝墨亭怔了怔,掩饰垂下目光,“属下告退。”
看蓝墨亭起身,心事重重地往外退,刘诩出声叫住他,“墨亭,若你愿意,朕可作主同云鹤鸣说去,许你自由身。”
蓝墨亭惊了一下,不知陛下为何会把话题转到自己,“云大人早允了属下,是属下不愿离开云家。”
刘诩抿唇,心里明白了八九分。这蓝墨亭,活的远不如看起来的洒脱。情苦,才最熬人。
“快走吧,你到底是有妻的人。别因为朕,误了卿的风评。”刘诩不豫挑起他的苦涩,故意调了调气氛。
蓝墨亭也不是拘泥的人,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怎么?”
蓝墨亭忍了忍,终于脱口,“方才校场上……反正陛下也不是那等拘泥之人。”户锦还是曲柔红的夫君呢,您不还是挑他下巴。还挑两次。蓝墨亭后半句话咽下没说,却掩不住眼中流露出来的意思。
刘诩怔了半晌,失笑。谁说不在意,原来蓝墨亭心里还是替云扬不平的。
“是朕一时失仪。不过有卿赠甲情谊在先,朕也是爱屋及乌。”刘诩将他一军。
蓝墨亭知道自己说不过她,老实退走。临走前,把手边一封折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刘诩没跟上他思路。
蓝墨亭已经退到门边,回头道,“属下方才批阅时,看到的。当真……细致无比……”
刘诩疑惑垂头,黄封的面,里面是金钩铁划的字迹。细细密密写了厚厚一本。细看几句,那上面都是大选中入选人的详细资料,细到脾性私密,至九族亲朋……该是那人手笔。刘诩脑中一下子浮现出那个每次见面,都觉清减了许多的身影。刑伤仍未愈,不是吩咐他不准理事静养的吗?怎么就操劳至此。尚天雨名单方出,他的资料便摆在自己案头了。难道养伤期间,便一直没歇?这些日子,伴着战报呈上来的,都是大量细致准确的信报……刘诩捏紧本子,默然无语。
蓝墨亭退出门,禁不住回头看。寝宫内,透出点点灯光,里面的人肯定又要彻夜办公了。
她不喜身边有杂人,所以,凡能近身者,都是能臣。尚天雨费尽心力,替她网罗的青年才俊,这些人皆是人中上品,此番借由大选与陛下有了渊源,纵使往后不入后宫,也会是她有力助臂。再看那份密折,详尽无比,方才自己猛一见,也很震惊。这些日子,这人的密折总是在陛下最需要的第一时间摆在案上,内容包罗万向,亦是详尽无比。可见办事人定是呕心沥血。只瞧那一笔锋芒内敛的字,便知此人能力心思,都是万里挑一。
陛下身边都是这样的人,她却能对云扬倾注情意,不能不让人感叹。若说扬儿优秀,可山外有山。自己尚且时或犹疑,可云扬却愈加安心淡然,可见扬儿比自己更笃定,认定了,一旦付诸真心,便不疑不惧。
蓝墨亭仰头大大地展了一下腰身,呵出一天的疲累。心中豁然开朗。
铁卫营整肃庄严的营房,隐隐出现在夜雾里。蓝墨亭加快步子,真心为能马上融入大哥的天地,欢欣。
☆、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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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曲衡私宅。
曲廊尽头的石桌。一个身影正伏案写着什么。本是明媚的阳光,花香四溢的园子里,他却仿佛视而不见。目不转睛地凝视手中一份份信报,久坐的腰腿偶尔动一动,牵到身体某处的伤痛,眉头就禁不住微皱一下。
“慎言大哥。”一个欢跃的声音在院墙上响起。他抬起头,就见一个欢脱影子,飞一样从园子的月墙上掠进来,几个起落就身形潇洒地停在眼前。眉目艳丽,神采飞扬,正是尚天雨。
慎言微笑着摇头,“回回都高来高去,可有点侍君的样子?”
尚天雨明艳的脸庞溢满了活泼的光彩,因为轻功施展得淋漓,面颊微有些红蕴,他不以为意地大大咧咧坐在桌对面的石椅上,熟门熟路地自己斟了杯茶。
茶水有些冷了,不过他正热,灌下去很痛快。
“伤可好了?这么坐着不打紧?”尚天雨探头看慎言写什么,“也不顾着身子,什么东西要亲自写?”
慎言没避他,笑着放下笔。
尚天雨歪头看了几行,咋舌,“慎言大哥真是能干,军粮你也能筹到?”刘肃老王那缺粮,他也是前些日子从慎言那得知的,没想到,这几日里就能筹到粮了。而且就在当地。慎言正写信安排把粮送抵军营的事。慎言的密营果然已经遍布大齐,而且能量之大,让他惊讶。
慎言笑了笑,不豫多讲。
“慎言大哥,你瞧着这回大选名单递上去,陛下会怎么想?”他忽闪着灵动的大眼睛问。
慎言见他不安神色,憋不住笑。那份名单中,梁相和太后属意的人选占了大半,这结果本是意料之中。只是最招人眼的第一名定了户锦……
“别的倒无妨,只是你不喜梁相也罢了,不该把户锦推到第一位。”慎言笑着点尚天雨的额头,“太过着于痕迹了。看陛下回来,治你假公济私的错。”
尚天雨被说中了心思,虽然也惧怕刘诩不快,但也有些不服气,撇嘴道,“不带这么挤兑人的。总得有人排第一吧。”见慎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终于心虚地垂下头。
“你的那点小心思,逃不过她眼睛。不过她也不会责备,你只千万别再自作主张就更好了。”慎言见他怯怯的样子,又不忍心,柔下声安慰了两句。
尚天雨被他和暖气息包围,眼圈不争气地红了,嘟囔道,“不排户锦排谁?难道把太后的人排到第一?……梁相不是好东西,我看,那老刁妇倒比梁相更阴险。”说完又惊觉失言,吐了吐舌头偷眼看慎言。
慎言无奈笑着摇摇头,这小家伙也太口无遮拦,太后驾前,恐怕要惹出是非。不放心地嘱咐他几句,尚天雨老实地受教了。
末了,尚天雨献宝似地取出一份信函递到慎言眼前。
明黄的一角从信函的封套里露出来,慎言心漏跳一拍。
尚天雨见慎言只盯着密函不动,伸手替他抽出指尖的笔,“看看吧,她召你去行宫呢。”
慎言震了下。
尚天雨疼惜地看见慎言渐渐含上雾气的眼睛,“……我看陛下此回召你,该是要留在身边了,你自己把握好……等了这么久,也终于等到了。”最好长长久久地留在她身边,只有皇帝的权柄,才能保全身份如此敏感的慎言吧。尚天雨真心实意地把密函按在慎言手心里。
尚天雨走后,慎言在石桌前呆坐了许久。密函上面并无过多的话,只是交待尚天雨一些事情,附带着要他转告自己奉召去行宫的命令。慎言反反复复看了又看,终叹出口气,合上信函,颤着睫毛闭上眼睛。
“大人,天晚了,要进膳吗?”有老院工远远见他反反复复地看一封信,终等到他放手了,赶紧走过来躬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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