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兄弟正叙话,帐外探进一个脑袋。
“元帅,兄弟们吃好饭了,拔营?”是裘荣。
看见裘荣小意的样子,云逸轻斥,“好歹主管着铁卫营,瞧你缩头缩脑的,成何体统。”
裘荣赶紧进来站正,不忘冲云扬眨眨眼睛。
云扬很规矩地立在云逸身份,未敢有大动作,只瞬了瞬长睫毛,算是回应兄弟们的关心。
云逸自然洞悉他们的小把戏,懒得管,“粮车准备妥了?”
“是。”裘荣正色起来,“回元帅,运粮的秦人有一半都累垮了,现有不少人还病病歪歪的,拖累行程。”
云逸皱眉。
“周边府县今晨派来许多民工,不如就此把病的弱的挑拣出来,留给这些府县衙门做苦役工吧。”
“好,速速办妥。”
云逸谴走裘荣,迈步也向帐外走。及掀帐帘,他忽地停住,回头看着心事重重的云扬。
云扬心不在蔫,几乎撞在云逸背上。
“大哥?”
“出了营帐,你不再是什么楚洛,可记下了?”云逸郑重。不是不相信云扬,只是方才在说秦人的事时,云扬眼中闪过的痛楚神情,让他不得不警醒。
锐利的目光仿佛把云扬看透。云扬咬唇垂头,“是。”
“好。”云逸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头大步走出帐去。
云扬跟在身后。出了帐子,是一片开阔地。
庞大的运粮车队伍整装待发。每车两位车夫,看打扮,有半数秦人,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情绪激动地嚷着什么。云扬顺他们目光望去,只见另一侧场地上有州府衙役服色的人众,正用长绳将病弱不能再赶车的人绑缚成串,准备押回去服苦役。有秦人是亲兄弟、父子同来的,不愿彼此分开,便有人挣扎喝喊。衙役们挥着手里的鞭子、棍棒,驱赶喝骂。云扬侧头,不忍看秦人们悲愤凄楚神色。
“出发。”云逸表情凝重,挥手沉声。大队在铁卫驱喝下,朝着官道进发。
云扬长吸口气,翻身上马,走在队伍前面。耳边,尽是秦人们痛苦的呼号,铁卫们粗暴的喝骂,皮鞭抽在皮肉上的声音。云扬始终没回头,却暗暗收手握缰的手,心一下一下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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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矫旨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更了。大家等得太久了吧,感谢不离不弃地鼓励,潇洒最近会找时间再更的。不过时间定不下来。因为本身就是个随性的人,没啥计划性。
入夜,天黑得再也见不得路了,云逸才不得不令扎营。
铁卫们忙着扎营,管代们忙着去帅帐点卯。云扬茫然地在营地空场里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伙食营。
伙食营。
几口大锅里米粥热气蒸腾起来,糯香弥漫整个伙食营。几个铁卫干完活,都跑来门口掉口水,都是大小伙子,禁不得饿。
“管代们从帅帐里一下来,就可以开动了。”老伙头呵呵笑。又转头,颇为感叹地看着云扬精致地调理出几碟小菜。又细致地吹散一口锅里的热气儿,满满地盛出一碗。小心地攒了个食盒。
“大元帅享福喽。”老伙头感叹。
“皇上老子的御膳怕也没云管代的精心。”几个小子在外面也起哄。
云扬被他们逗得笑出声。
“莫胡说,赶紧进来帮厨。”老伙头呵斥他们,又回头道,“云管代垫巴点再往前营去吧。咦……”
哪还见人,只留小心地拎着食盒走向前营的匆匆背影。
帅帐。
云逸同裘荣并众管代议了议明日的行程,便挥手放疲惫的属下们回各营休息。
“咦,云管代!”众人揭了门帘,才看见一直候在门外的人。
夜风里,一袭儒衫的云扬,身形颀长。是又长高了,猛一看上去,确觉得瘦了许多,夜色里,独自立在帐外的样子,无端让人心疼。
云扬仿若未查,含笑往侧让了让。
“什么东西这么香?”一个管代凑过来,垂涎。
“都有份啊,送各营去了。”云扬扬扬漂亮的眉,“去晚了不保证那帮小子能给几位留哟。”
众人一听,皆明白云扬手里的是什么了,五脏六腑立刻叫嚣着饿起来,也顾不得云帅前失仪,都一溜烟地跑走了。
“一碗粥就能这样了?”云逸站在帐内,哭笑不得。
当云扬快手快脚地把稠粥和几样清淡小菜摆上桌时,云逸便再说不出这话来。香香糯糯的味道,直入心脾,云逸就着碗喝了一大口,舒心地叹出口气。
眼见着一贯稳重儒雅的大哥这样的吃相,云扬眼圈都红了。
守在一边,看着云逸把饭菜吃了个干净,云扬忙兑了温水,捧过来侍候云逸净面。
“扬儿。”云逸出手按住,“叫个小校来做就行。”
“大哥……”云扬咬住唇,殷殷地举起面盆,强自做了个调皮的笑脸,“扬儿永远是大哥的弟弟,这是大哥准了的……”
铁打的将军亦眼圈微红,跟随自己十年的孩子,突然舍了去,连自己都不习惯,何况云扬呢?心里该多么难受惶惑?云逸沉了下,索性不再说什么,就着面盆,洗脸。
云扬舒出口气,看着云逸洗了脸,又乖巧地递上块绞得温温的毛巾。
服侍着宽了战甲,掌了灯,连日常惯看的几本书,都整齐地摆在案上了。云逸坐在案前,云扬就凑到他身后,拿捏着肩背上的穴位,力道适中地揉按。
帅帐里分外安祥。
云逸呵出口气,目光从书中不自觉瞟向映在帐前灯影下那抹颀长的剪影。近一年时间,这小家伙长高不少,更添了些沉稳之气。除此之外,仿佛一切一如从前,仿佛物与事,人与境,从未改变。背上揉按的手指,轻柔灵活,力道很有准头。云逸闭目,感受着云扬轻轻浅浅的一呼一吸。
忽地,半年来递次送上来的战报和日前圣上专门遣来的那封明旨,让云逸蓦地睁开眼睛。他扭转头,看着垂目悉心侍奉的人儿,不觉怔然。
云扬似有所感,停下动作,探问,“大哥?”
“扬儿,这些时日在剿乱前营如何?”云逸沉吟下,缓声问。
果然,停在肩上的手顿了顿,“扬儿……一直在老王帐下,参知战事,往送公文批函也是扬儿……一手包办。”
参知战事,批函公文,扬儿这是担下了多半个战区的军政大事呀。
“这个仗,便是以收伏招安为后招的打法吧?”云逸声音发沉。多次与裘荣议过战事,这疑惑心存已久。如今得遇真人儿……云逸摇头苦笑,原来熟悉的弟弟,日后也会让自己感到陌生的一面。
谈到正事,云扬停住手,转过云逸面前,直接跪下。
这算是默认?“陛下准的?”云逸皱眉。他不信云扬能有这样的胆子,能私定战策。
云扬垂着目光,轻轻摇摇头。
盯着那几不可闻的否认意思,“你……是私下揣度了圣意?”云逸忽地顿下,脑中念头急闪,不由伸手挑起云扬深垂的下巴,“难道你竟想左右圣意?”
云扬被惊得不浅,忙摆手,“扬儿不敢。”
“那为何要左右老王,定下这样的战策?”云逸不信。
“听说岭北县开辟了十个大营,收容战俘。又从四处调了不少守备军来当狱军?”云逸想起一些传闻,皱眉探问。
云扬仰起头,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云逸拧着眉的脸,“十个倒没有这么多。”沉静坦诚,“岭北县六个。另外,在县东平原地带,开辟了些居住地……移的几千户住民,皆是乱军中愿意投诚的家眷。”
云逸惊起,“何时的事,战报上没有报。”
云扬咬唇,承了云逸勃然的惊怒,颤着唇坚持道,“县东平原土质肥沃,只是多有獐气,我们本来一直没有把握。幸而在暴雨季来临前,解决了这个问题,便零散着将人悄悄移了过去。”他垂下目光,语气虽净,但颤着握紧的指尖,泄露了他的紧张,“本就是……掩人耳目之举,更不敢在战报上提及。”
“大胆。”云逸难以置信,气得指尖发颤。
“妻小若在乱军手中,被俘的军士们怎能弃之不顾就来投诚?”云扬不敢抬目再看云逸神色,咬牙道,“本就为招安做了打算……”
“谁准了招安战策的?”云逸气急,把云扬从地上拎起来,“未得圣命,你怎敢妄动?”
“招安是这场战役最好的结局,圣上刚登基,不该用鲜血来祭奠宝座。”云扬气息有些不稳,却急切道,“她……她现下也许已经想到了,但因大齐以武治国,一时说服不了自己,更说服不了群臣并全国民众,才会这样犹豫不定……圣上早晚会发明旨。可若此刻不先动起来做足准备,圣上明旨即使发下来,招安的事,多半也成不了。到时,无论是老王,还是圣上,都会被全国民众非议。圣上根基仍不稳,不能行险,现下做的,才是稳妥之策……”
“也许?”云逸气急反笑,“你就是这样侍奉圣上的?凡事都用‘也许’来私下揣度,你这是矫旨,是欺君,又担着秦储的名,若有心人诬你复国,也是不冤。就算圣上保下了你,若日后成了……成了侍君,你这就叫后宫干政,这事一闹出来,你自己更死无葬身之地,便是陷圣上于何地,陷你们秦地于何种局面?”
这话如垂锤敲着云扬的心,他惨白着脸色,“整个岭南、岭北,乱军已在此休养生息十余年,早已通过联姻,成为这里的住民,是不可分割的肉脉骨肉。自古兵事,杀乱一千,自损八百,这一千八,可都是自己的同胞兄弟呀。剿乱,就像自己割下身上的血肉?即使胜了,这岭南大片国土,便从此和大齐生了贰心。这能叫胜利吗?”
“这道理谁都明白……”云逸挥手表示不听。
“既然都明白的道理,为何要逆势而行?”云扬扬声。一只碗盏不知被两人谁一划拉,清脆跌于地面。
帐内忽地安静。
两人对视,皆微喘。
“日后,若是扬儿真成了……成了侍君,此刻便更不能不理不管。”云扬有些哽咽,他缓缓蹲跪下,一点一点捡地上的碎瓷片置于掌心,“大哥不要听那些个官话,扬儿便说些私心。圣上身系朝廷革新一派,这半年来,众多能臣才俊抛却了身家,入行宫追随于她。大哥亲手剿了外公一党,不也是为了保大齐一统?”他捡净了瓷片,双手奉回桌上,并拢双膝跪正,郑重道,“招安之事,近可稳岭南,远可稳大秦,开大齐先河,若是成功,便是开创朝政新气象的绝好契机。大齐皇权势弱已逾百年,但好在继位者都是男子,再不济,只倚仗老臣,也可坐稳太平江山。可忽而女主临朝,若新皇仍只守着祖宗成法不敢改变,……臣强君弱,那……圣上怀娠后,难免落得个……傀儡下场……”
云逸错愕着,说不出话。面前殷殷进言的年青人,绝美的面容,不复稚气,虽跪着,但却挺直了背,象劲松,刚毅冷静。云逸强烈地意识到,扬儿在他不经意间,他其实已经直接跨过幼年,长大成人了。自己自诩最了解这孩子,却此刻才惊觉,自己也才只看到了弟弟的一个侧面而已。或许,是扬儿一直刻意展现给自己想看到的一面罢。
“……”云逸呼出口气,顿觉自己苍老了许多。
“大哥……”云扬敏感地接收到了云逸眼中变幻神色背后隐着的起伏心起,颤着手搂住他的腿,“扬儿没变,一直是您的弟弟……”
云逸苦涩,云扬一直都不是个普通的孩子,自己却一直视而不见,一厢情愿地想把云怕悉心培育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殊不知这孩子需要用多大力气,才能配合着大哥的、云家的期待,一天天成长在多面人生里。
“扬儿,……苦了你。”
云逸疲惫地蹲下身,抱住云扬明显瘦削的肩,“你的意思,大哥听明白了。”仅仅是听明白了而已。云逸心内绞痛难忍,却再找不出话来安慰浑身打着颤地弟弟。
云扬震了下,松下肩,把头埋在大哥的怀里,哽咽道,“扬儿不苦,当个普通的孩子,做云家的子弟,是扬儿一辈子的奢念,能做十年,扬儿亦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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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云逸睁开眼睛,便见云扬托着面盆,走进帐。
“大哥,早。”他走近。眼圈下有淡淡青痕。
“夜里没睡好?”
“睡好了。”云扬上前服侍他起身,洗漱穿衣,贯甲簪缨,细致地打点好,又摆饭。云逸忍住心酸,任他服侍。
“再走一日夜,便可到营地了。”云逸艰难道。
“是。”
“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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