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扬转过身,看见云逸郑重地站起身,自身后抽出个明黄的布轴。明亮的黄色,映在清晨的微光里,分外鲜明。
云扬目光追着那道金黄,半张唇,找不回声音。
“云扬接旨。”
☆、灵犀
云逸读完圣旨,单手揽云扬起身。
“春播节前务必大捷。”云扬垂着头,圣旨上最后一句,反复在脑中盘旋。
云逸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圣旨未提招安一事,连解释也未奉一句。只反复严厉强调必胜的时间点。他细致看了看陷入沉思的云扬。小家伙垂着头,凝着眉,正是尽力思索着的样子。云逸心里放下了大半,遂将明黄的卷轴塞在云扬手里,拍拍他肩,“想清楚了,再追大哥来。”说毕,转身出了帐子。
帐内一片安静。片刻,帐外传来马儿嘶鸣声和着粮车吱哑声。云扬倾耳听了几许,又低头摩娑着手中的布卷,尽力感受刘诩提笔时的表情。
老王为统帅,云逸做副帅,将所有铁卫分做数百个小队,分头激击作战。这正是铁卫们擅长的作战方式。云帅铁卫,皆是覆面修罗,若以这种方式撒出去,必定如同饥饿觅食的猎鹰般凶猛,届时无人能敌。……云扬颤着睫毛闭上眼睛,脑中反复盘旋着到时整个岭南陷入被反复绞杀的情形。
春播节……不仅是大齐最重要的节日,更是当今新主大婚的日子。春播节前大捷,仅仅是为新婚奉上的贺礼吗?云扬脑中,旧都和行宫,老臣和新贵,旧历和新政,新旧画面交相重叠。他脑中霍然一亮,睁开眼睛……
“大哥。”云扬奔出帐子,霍然看见满营的士兵和粮车均集结,黑压压地在空中上肃立。云逸在高头大马上端坐,立于队前。见云扬出来,他一挑剑眉,朗然一笑,“扬儿,可想明白了?”云扬能于这么少的信息中捡出重点,短时间就能想明白,看通透,难道这就是圣上的心有灵犀?
“是,扬儿明白了。”云扬不复来时一路上的低沉,扬起声,响亮应。
“好,咱们急行军,一日夜赶赴岭南大营。”云扬一震手中长剑,身后肃立的兵士,发自一声地高声喝应,“是。”
前队开动,马蹄声如雷鸣鼓,裹着烟尘,滚滚而去。云扬翻身上马,身形利索又飘逸,云逸看着又欢实起来的弟弟,笑意溢满眼睛。
————————————————
行宫。傍晚。
“就是进山捉上万只兔子,也得捉个把月不是?” 刘诩坐在案后,忙了一天,得了点闲适的时间,喝着茶。
“也是。”刚从运粮道上撤回来的戴钦使,现已是刺史了。又恢复了一身文官打扮。正随侍着书案边,帮着打理文件。
他今早一回行宫,便被召到御前。
“回来喽?”亲自扶起跪地请罪的戴忠信,刘诩看着一身尘土,满目愧疚的人,笑道,“这一路看来,卿做武官,带兵,是万万不成的。”。
戴忠信羞愧难当。一路上与户锦和一众兵士们闹得这么僵,他也彻底明白不是这块料。想至此,不觉又心灰意冷,再度要跪。
“行了,卿素有才名,且性子执着,眼里又揉不得沙子,做个武将,实不是好归宿。便封你做个岭南刺史吧。”
戴忠信跪了一半,愕住。抬头,看见刘诩笑意,才猛醒过来,急跪谢恩。
“不过岭南正乱着,你也不好就去任职。还是在御前帮衬着朕。等此处事毕,卿做个御史,给朕领着御史台,看着大齐大小一众官员,朕也得安心了。”
戴刺史跪伏在地,全身因激动打着颤,“臣,臣万死,难酬圣上知遇大恩。”
刘诩将人扶起。戴忠信浑身打着颤,连唇也是抖动不已。满脸激动,羞愧与振奋交融的复杂神情,再不负之前的书生意气。前回派他和户锦一道运粮,就是磨他性情。看来这个少年扬名,却始终不得志的俊杰,眼高手低的毛病,一下子改了。这说不得也得谢谢户锦对他的打击。想到户锦,刘诩脑中又翻出当日点将台前见他的那一面,不由又轻轻叹气。
“陛下,您该进晚膳了。”大太监连升的徒弟刘海儿瞅见个空,低眉顺眼地进来,柔声报,“太晚吃,怕积食呢。”
“好。戴卿一起。”刘诩推开案上的文书,抻了抻腰,带着戴忠信入了席。
戴忠信刚要谦,见刘诩已经拿碗开吃了,又不好搅了圣上进餐,只得陪着坐下。国事辛苦,一天下来青年男子犹觉得累,何况圣上这一弱不禁风的女子呢。戴忠信心里发疼,看见刘诩的目光里,多了许多崇敬。
“吃吧。”刘诩心里发笑,点点他手边的筷子。戴忠信醒过来来,赶紧谢恩。也是饿得紧了,谦了几句,也埋头吃起来。
刘诩点头。这戴刺史看向自己时,眼里的忠字,都快溢出来了。这种人,做事干练,上手又快,自己眼里揉不进沙子,又舍得得罪人,若真心服帖了,确实是做御史的不二人选。大齐往后若要吏制清明,确实需要这样的人坐镇御史台。
君臣二人吃饱了。得空又喝了点茶水。
“您方才把叛军比作兔子,倒是新鲜又贴切。”戴忠信起身给刘诩续茶,笑道。
“嗯。”刘诩笑笑,“大营里有人这么说的,朕听着也是有趣。”说到后半句,有怅然之意。这话,自然是云扬说的,她又想到那个让他牵挂不已的人,不知云逸能否说服他,也不知他想不想得明白呢。不由又忧心起来。
“不过也贴切得很。”戴忠信点头。拿眼角打量刘诩神色。
“慎言到了没?”她转头找人。
“是。”候在外间的人轻声应。随着帘子挑起,慎言稳步进来,行至七步远,稳稳跪下,“臣慎言。”清越的男声。
“回来了。”看着裹了一身寒气的人,刘诩心疼道,“天寒,穿件轻裘也不费事。”
“臣大意了。”慎言温和地应,抬目,清澈的笑意,挂在唇边。
戴忠信早起身,候在一边。刘诩转身替二人引见。戴忠信本就是慎言亲手从低等臣工里臻选上来,二人本不陌生。听了新封的官职,他便笑着拱手,“刺史大人。”
戴忠信哪能受礼,忙偏过身,半跪下去,“慎言大人,忠信得圣上信任,委以刺史重任,起因皆源自大人的知遇。忠信今后,必将惮精竭虑,不忘皇恩,不辜负大人信任。”
慎言有点尴尬。看着刘诩。
刘诩倒是乐见。伸手亲自将人扶起。回头冲慎言眨眨眼睛。早说过,这将来的六部九卿,基本上就都是慎言你的门生喽。
慎言更是尴尬,红着脸垂头。刘诩大乐。
“臣查探清楚了。”几人坐下,慎言把这几日亲自查回来的消息呈现上来,“大营里已经早做动作,花了几个月功夫,将岭南县前平原地带的瘴气清了,又建了偌大的几个聚居地,现已经有不少人移居过来了。”
“喔?果然不出所料。”刘诩眼里都是笑意。心道云扬这小子矫旨的事也真干得出来。当初劫御赐金牌时,听说云家幼子的手段,便觉此子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如今看来,平时在云逸眼皮子底下,定是被管死了,骨子里,还真是个行事果敢的。
戴忠信听得一头雾水。
“咱们不是真的进山赶那万把只兔子去。”刘诩笑着给他解释。
“咱们就当狼……”
戴忠信思索一下,“那狼进了山,兔子们不就都躲洞里了?”狡兔三窟。
“可是若没粮吃,兔子饿急了……”刘诩笑意更甚。
“兔子饿急了也可蹬鹰。”戴忠信顺着答。
“鹰已经送进山喽。”刘诩点点桌面,笑意里含上了肃杀之气。“此番是殊死之斗。我们已经将山地横纵分成百余块,云帅的覆灭铁卫,分队做战,每队负责一块。这些铁卫皆善野战,骁勇无人能敌,进了山,便是再急眼的兔子,也不是对手。”
“对山外居民,多辅以疏导之策,这不又有聚居地的百姓,做了示范。”慎言笑着补充。岭南地广人稀,村与村之间,若邻近,往往都是亲上加亲,断了骨头连着筋,若说动一家,基本上就能带动一片了。
“喔。”戴忠信豁然开朗。岭南人多骁勇,是要打服的。
“瞧着吧,多则一个月,少则半月,岭南就有大捷。”刘诩收了笑意,沉声。
慎言和戴忠信都肃然。这场大捷,不知要填进多少血肉之躯,但愿结局如他们苦心谋划的一般。
“可是,这聚居的七八个大营……”戴忠信立在地图前,看了一会儿,疑惑地点着那片平原,“是圣上一早备下的?”
他茫然地抬起头,向面前二人求证。
刘诩和慎言对视,笑。
“怎么?”
“戴刺史,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可不能把火烧到这上头来。”刘诩探头看着他笑道,“朕默许了的,怎样?”
戴忠信愣了半晌。
“便听了陛下的吧。”慎言到底忠厚,不忍见他这么悬着,过来拍拍他肩。
“喔,是。”戴忠信虽然一头雾水,但如今慎言的话,于他就是如刘诩的圣旨一般。虽然心中疑惑,但也只能按下不提。虽说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性子,但如今形式迫在眉睫,慎言大人和圣上才智他是领教了,也确实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质疑。
剿乱,在大齐是众望所归,而招安,则是从未行过之事。若剿之不成再招,则泄了皇威,如剿胜了再招,则振了皇威,如边剿边招,那么就是恩威并施,让人既怕又感激的存在。道理,从来都是简单直接的,但若成事,也确是熬人。剿乱是这样,大婚是这样,与梁党、太后之争是这样,今后的治国,更是这样。从来恩与威并施,把握得当,才是硬道理。
—————————————————
夜半。
刘诩独自一人倚着榻半睡着。
夜风有些寒。刘海儿轻轻走进来,“陛下,安置了?”
“嗯。”刘诩漫声应。
被扶着起身,听见外面又起了风。她有些出神。
“下寒霜了。”刘海儿轻声说。
“喔。”刘诩背上被披了件轻裘,她紧了紧。室内烧着火龙,虽是春天了,但行宫乃是夏宫,纳凉处所,所处之地就是偏寒的西北。她眼望窗外,想着此刻,更往北边的岭南,山地,该更冷吧。
“今夜战报送没?”她转身,指了指案上的一个包裹,“着人一同带了去。”
“是。”刘海儿过去拿起来。
刘诩沉吟了下,走到案边,素手执笔,勾勒了一幅月下策马图。一个少年将军,坐在马上,弯月如钩,洒下的银光,汇在将军肩头,在地上勾勒也淡淡的暗影。
“嗬,真神了,活了似的。”刘海小声叫好。
刘诩放下笔,冲着那图出了会神,“送去吧,给云扬。”
“是。”刘海儿愣了下,圣上可从来不在人前单独提起云公子的名字。就是上了前线,来往书住也是由飞鸽悄悄地传了过去的。这回……
他转头,猛地看见一幅构图几乎一样的图,就挂在案边椅后。那图,用笔更苍劲些,墨尾分着叉,仿佛冰碴冻过一般,豪放又苍凉。他心中一惊,回目望向独自走进内室的刘诩。明白了。原来,陛下,是想人了。
及至到门口,刘诩顿下,“跟着慎言的人来没?”
“慎言大人才睡下,他身边的长喜刚到。”刘海应。
“参见陛下。”一个中年太监跪在帘外。
“你从宫里,一直跟着慎言到这里,慎言身子虚,是不是一直用那药调理着?”刘诩问。
“是。”那太监从帘子下膝行进来,手捧着一个册子。
刘诩拿过来翻了翻,全是医案。
“现调理得不错。”刘诩还给他。脑子里想起当日在小四合院,自己头回给慎言用药调理的情形。
“也遭了不少罪吧。”刘诩轻叹。
“是。”长喜是宫中最擅男科的,他低声应,“您不许慎言大人多泄,怕伤身,这大人也明白。所以每月至多两次,每三日用回药,大人全身都汗透了,也硬挺着的。”想到慎言的硬气,每次胀到不行,也是咬着牙硬挺,倒是不用长喜用手帮着扼着的。
想到头一回,自己狠着心扼了他好几次的高、潮,刘诩手指尖动了动。
“他的身子,着不得寒了。”上回的伤,到底伤了根本,刘诩吩咐,“以后出门,要穿戴好。”
“是。”长喜叩头。
“这是圣谕,若是再轻忽,先罚你,再罚他。”刘诩加重语气。
“奴才遵旨。”长喜不惊反喜,连连叩头。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