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谦回头道:“我是替你郎主来听听,他们兄妹说什么。”
“郎主不打算听吧。”
“你懂什么,他信伤筋动骨那一套,我信真情实意这一套,你说,这两兄妹,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能不吐些真话?一边呆着,别学你们郎主那副死人模样,说得话,跟那棺材缝理憋出来的一样,没点阳气儿。”
正说着,老奴已经将席银带了过来。
江凌上前道:“你兄长在后面,郎主给你们一炷香的时辰,有什么话尽快说,时辰一到,我们要带你回去。”
“那我兄长呢?你们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江凌向后让开一步道:
“姑娘,你应该知道郎主的规矩,该我们知道的,我们一点都不敢忘,不该我们知道的,我们一个字都听不见。姑娘去吧。”
这也算说得实在,席银再不敢耽搁,赶忙向玉屏后绕去。
细软的裙裾曳过莞草(1),脚腕的上的铜铃碰撞,音声碎乱。
“阿银仔细,前面有一张凭几,别磕疼了。”
那是极不同于张铎的声音,身在桎梏之中,却仍旧如泉流漱玉,静抚其心。
席银猛一酸,顿时鼻息滚烫。
“兄长……”
面前地人抬头起头,“磕着了吗?”
“没有……”
她的手被绳子束缚着,没有办法去拭泪,只能竭力稳着喉咙里的哭腔。
“阿银又不是看不见。”
岑照眉目舒和。“铃铛声那么急。”
席银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腕上的那串铜铃。那是岑照早年亲自给她戴上的。
他说:“再久一点,我可能就看不见你了。你带着它,好让我时时刻刻都知道你在哪里。”
后来,当她大了以后,很多男人视这一串东西是她淫/艳的一部分,谈论拨弄,令她在席宴上不堪其辱,但她却不肯摘掉,也不肯告诉岑照。
“阿银。”
“嗯?”
“以后把铜铃铛摘了吧。”
“为什么?”
听她惊急,他忙柔声宽慰:“阿银长大了呀,那儿能还像个丫头一样,叮叮当当的。放心,没有铜铃铛,我一样能找到阿银。”
她一怔,不由握紧了交错在一起的手指。
“兄长不该来找我。”
“胡说。”
“没有胡说,阿银只想兄长好好的……”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不好……他们连你眼睛上的遮绸都摘了……还绑着你。”
岑照摇了摇头,“所以我才知道,阿银为我受苦了。”
席银拼命地摇头,抽噎不止。
“不不,阿银死不足惜,就是怕兄长无人照顾……”
“傻丫头。”
和煦如春风般的一声唤,“是我累了你。不要害怕,我们都不会死。”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她一面说,一面挪动身子,试图替他挡住穿过雕花屏的碎光。
“他们要对兄长做什么?阿银也要跟着!”
“我要做的事,女孩子怎么能跟着呢。阿银不要问,也不要听别人说什么。”
“那阿银要去哪里找兄长……我好怕他……真的好怕他……我好想跟你回家。”
她越说越混沌。
“别哭。”
“没哭。”
“再撑一撑,一定会带你回家。”
(1)莞草:也叫席草。编席的一种草。
第11章 春荫(五)
春霜暗凝的屋脊上栖下两只翠鸟。
初春的晚来风吹得不平,随日落平息,又随月升而起,高风夜,云薄雾淡,御道西旁的永宁浮屠的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馀里。张铎坐翻《四体书势》,博山炉中香雾在侧。簌簌的落花影,斑驳窗纱。他举书至灯下,一手做笔,在桃笙(1)上临摹韦诞的章草,腕压指移,似龙蠖螫启,伸盘复行。
庭中灯燃。观音相被穿户光照亮了一半。
门外禀道 “郎主,内宫宋常侍,遣人来请。”
张铎矮书,面前窗上映着一道袅影。衣衫为风所扯,猎猎作响,好像快把那衣料里包裹的骨头扯散一般。
“谁在外面。”
那影子一瑟,却并没有回话,半晌,江凌应道:“是席银姑娘。”
“进来。”
门开合咿呀,一阵伶仃的铜铃声入耳,席银侧身走了进来。她有些咳,情绪起落,胃里十分难受,脸颊烧烫,眼睛也有些发昏。此时双手还被绑着,抬眼见张铎坐在陶案前,一时羞恼,不知道自己该往什么地方去杵着。
张铎站起身,顺手取下刀架上的短刀。一把抓住她要往后缩的手,利落地挑进绳缝中,一面对外面道:“内宫有什么事。”
“中领军从外郭抓了几个流逃的女犯。今晚要夜行考竟(2)。”
席银低头看向张铎,他稍稍弯着腰,已经割断了一半的绑绳。面无表情继续问道:“大司马去了?”
“是,大司马主审。刘常侍监审。听来的人说,几个女人都已经用过一轮刑了。”
听江凌说这话的时候,席银心肉一抽,喉咙失桎,赫地咳出生来,手臂猛地一颤,顶得刀背翻转,锋刃眼见着就朝虎口走去。张铎稳住刀柄,一把摁住她的手腕。锋刃掠过虎口,好在没有拉出血口子。
“怕了?”
她没出声。
“那都是你的替死鬼。”
一言逼泪。
她望着自己的手腕不敢动了。
张铎看了她一眼:“杀人的时候怎么不怕?”
“我不想杀人……”
他没有理她,狠捏住她的手臂。
“手抬高。”
她不敢违逆,忙忍痛将手送到他眼下,忍不住还是嗽了几声。
“你咳什么!忍着。”
他执刀喝斥她的样子是真骇人,吓得她忙应道:
“不敢了!”
一时刀刃反转,一气儿挑开了剩下所有的绑绳。
她提着在嗓子里的气儿还没舒缓,却听面前的人道:“你如果当时手上力足,一刀结果了那人,就没有如今这些麻烦事。”
不知为何,这话听起来竟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埋怨之意。
席银忍着嗽意抬起头,见他正在灯下擦刀,白刃晃眼,分明入刀鞘,他反手将其放回架上,一面对外面的江凌道:“只有几个女人吗?现如今都吐了什么。”
“听说还传讯了那日被剜眼的中领军军士,不过他被吓破胆了,只说在铜驼街见过郎主,其余都没出口。但女人们熬不过刑,大司马大人问什么,她们就应什么,说了好些对郎主不利的话,好在刘常侍见过那夜行刺的女人,不肯尽信,所以让人来请郎主,一道听审。”
“在什么地方。”
“在廷尉大狱。”
“赵谦呢。”
“赵将军听说这件事,早就奔马过去了。”
“胡闹,把他给我绑回来。”
江凌为难,拱手回道:
“赵将军为人,从来都只听郎主的话,平日只有他绑我们的,哪有我们绑他的。再有在廷尉大狱,我们也不好造次。”
张铎闻沉默,稍含躁意地拂开莞席上的书,须臾后道:“备马。”
江凌应是,而后看了一眼室内的那道瘦影,犹豫一时,方追问:“那个人已经带去刑室了,郎主……”
张铎嗯了一声。
“我在与不在都一样,不可取人命,其余的你拿捏。只问他一个问题。”
他说着,声音突然一顿。一道不知是何物的青影落到他的鼻梁上席银抬头看时,却见是那尊观音相的手指。此时映照他面目 ,却像陈旧结痂的伤口,十分狰狞。
江凌一直没有等到他的后话,侍立半晌,终抬头试探:“问他什么。”
张铎回身低头,伸手摸向将才那把割绳刀的刀柄。“就问他,可是东郡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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