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着赵谦,“我输的半子是你。岑照并不指望,你死以后荆州战局会有什么改变,这是诛心之局。”
“那你别输。”
赵谦抬起头,“处死了我,你就没有输给他。”
“你放心,军法就是军法,对你我也不会容情。”
赵谦笑了一声,音声落寞。
“那就好。”
说完他走回酒案后坐下,就着镣铐,一把扫平案上的狼藉。
“有没有纸笔。”
“有。”
“容我一封自罪信,处置我以后,你替我把它送给我父亲。”
张铎沉默半晌后,方低头看着道:“你担心什么。”
赵谦摇头笑道:“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不为你,我只是不想我父亲过于悲痛。”
“你怕他因你而反我?”
赵谦凝着酒案上的灯,摇头叹道:“张退寒,杀我之前少说几句吧。纸笔呢。”
“你今日不用写,明日,朕会命人去送你,届时,会有好纸良墨,供你尽兴。”
赵谦点头道:“你让谁送我,我不想看见江沁这些酸人。”
“你放心。”
“那便好。”
他说着,抬头道:“何必活过元宵呢。我原本以为,今日是你送我。原本我的命就是你救的,你拿去不是正好。”
张铎看向四周,偏室里内置简单,看似弃锁了几年。
“此处是黄德私居,此处杀人,不尊居主。”
赵谦撑开双腿,“好,那我今日就偷生,最后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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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银看见赵谦被内禁军从正堂里架出来的时候,已至深夜。
他喝得烂醉,连路也走不得,几乎是被人一路拖下了石阶,口中含糊地说着一些席银听不明白的话。
江凌见此在一旁喝道:“你们做什么,怎能如此对他。”
内禁军忙道:“江将军,赵将军实在醉得不轻……”
江凌上前一把将赵谦的手臂搭在肩上,回头道:“知会江州府,我们送赵将军过去。”
席银眼见一行人走出了首门,这才抱着氅袍轻步走到门前朝里面张望。
正堂里果然没有人,偏室内的灯也有些虚晃,席银侧着身子从门缝里钻了进去,而后赶忙又将漆门合好,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正堂中的一只盏灯,用袖子小心拢着,朝偏室走去。
偏室里人影单一,周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酒气。
张铎独自负手立在窗前,听到脚步声便猜到了是席银。
“不用来给朕换灯了,朕站一会儿就走。”
席银放下灯盏,踮着脚替他披上氅衣,也没吭声,在酒案边蹲下来,挽起袖子安安静静地去收拾两个男人留下的残局。
张铎转身看向席银,灯下她认真做事的样子从容柔和。
席银似乎也感觉到张铎在看她,端起一只空盘,转向他道:“我做的胡饼,你们都吃光了。”
“嗯。”
席银站起身,“赵将军吃了几块啊。”
张铎低头看向那只空盘,“四五块。”
“我夜里再给他做些吧。”
“为什么突然要给他做。”
席银张了张嘴,轻声道:“怕以后就做不成了。赵将军……很好的一个人。”
“那朕呢。”
又是一句说完就会后悔的话,他好像听不得席银由衷地去夸一个人好似的,急于要与人分出高下。
“算了,你不用答了。”
席银抬头望向张铎,“你是不是也喝了很多酒啊。”
“没有。”
他说着,从喉咙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这些年,张铎喝酒越发喝得淡了,毕竟在金衫关靠着烈酒刺激而活的日子一晃过去了十几年,没有大醉的必要,另一方面,他也不敢酒后真言,让人去拿捏。
“陛下 。”
“什么。”
席银望着他抿了抿唇,“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吧。”
她见张铎答应,却也没有立即问出来,反而深吸了一口气,似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要问又不开口,你是何意?”
“我问我问。”
她说着掐了掐自己的虎口,试探道:
“自古以来,皇帝处置臣民……都是凭着什么。”
张铎笑了笑,这个问题对于她而言,似乎是大了一些,也难怪她迟疑。
他不想深解,恐说得过了,伤到她心上的无名处,索性着盘膝坐下,随口道:“随性而已。”
席银听完摇头,靠在他身边跪坐下来,认真道:“你没有好好答我,我认真的,我很想知道。”
张铎理平膝上的袍子,侧面看了席银一眼。
“那你觉得呢。”
席银刚要开口,门外便有雪风渗进来,席银受了寒,下意识地朝张铎身后缩了缩。
“冷是不是。”
“有一点。”
“那你坐这一方来。”
席银应声站起身,缩到张铎的身后。
张铎撩起氅衣的一边,罩在席银肩上。
“你还没有答朕的话。”
“什么话呀。 ”
“你觉得朕杀人,凭的是什么?”
席银靠着张铎的肩膀,氅衣上的毛羽不断地朝她的鼻子里钻去,她忍不住呛了几声,张铎的手臂伸来,一把将人拖入了臂弯中。
“说不上来就算了。”
“我……不是说上来。”
席银抬起脖子望向张铎,“我只是觉得,我自己的这个想法很荒唐,甚至大逆不道,有点不敢说。”
张铎也低头凝向席银,“那朕更要听。”
席银深吸了一口气,喉咙里有些发涩,她索性又咳了一声,稳住声音,这才道 :
“我觉得……其实皇帝根本杀不了任何一个人。”
五雷轰顶的一句话,张铎几乎哑然。
怀中的女人似乎并不知道此话令张铎如何错愕惊战,自顾自地说道:“你不想杀长公主殿下,你也不想杀赵将军,可你又不得不杀他们。就好像今日我们在路上看见的那个被人打死的老妇人……”
席银吸了吸鼻“你不想看着她死,可她最后还是会死。所以我才觉得,皇帝根本杀不了任何一个人。”
她列举了这么多的人,却漏掉了最重要的那一个。
张铎的手臂不自觉地抠紧了席银的肩膀。
“嘶……痛。”
“知道痛就住口。”
席银忙垂下头,“你让我说的,你别怪我。我其实……就是想跟你说,你真的不是一个狠毒的人,你也很好很好。”
“让你住口,你还要说。”
他说完,端起酒盏,仰头饮尽。
一杯酒水下腹,肠胃烧暖。张铎其实根本就没醉,根本就还没到要酒后吐真言的时候,但他此时却想纵兴一把,假借酒水,跟身边这个说他杀不了任何一个人的女子,说些腹中诚恳的话。
“朕一生亲缘少,姊妹独剩平宣一人。朋辈亦凋零,挚友唯存赵谦一人。这二人必死,否则,朕不配称孤道寡。”
“我知道。”
席银说完,从氅衣里伸出一只拢暖了的手,轻轻捏住张铎的耳朵。
张铎脖子一梗,“做什么。”
“你别怕,你还有我,我帮你。”
她捏着他耳朵,手指十分温暖,面上的笑容如破春而融的细涓。
“陛下,我猜到你要什么事要对我说了。”
张铎迁就着揪在自己耳朵上的手,低头道:“朕要让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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