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重要。用刑就是。”
说完,随手拂开眼前的一道帷幕,径直朝外走去。
江凌不敢再问,眼见着他身后的女人神色荒溃。
也不知张铎是不是为了顾忌她的感受,竟然与自己一道刻意隐去了岑照的名字,然而她显然是听出了端倪,见张铎要走,忙奔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却险些被他带倒。
“公子要对谁用刑?”
张铎头也没回,反问道“廷尉大狱有四个刑室,一日要死好几个受刑不住的人,你问哪一个?”
她被他问得愣神,诚然乐府稿里也有打诨之语,带接不住着夹带人命的调侃。
“把手松开。”
她还在发愣,不松开反而越抓越紧。
他到也没喝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向后一扯。
“我今晚回来要擦身,你会不会。”
“会……”
“那你备着。”
说完,不顾她心慌意乱地煎熬,径直跨了出去。
席银追到门口。
见张铎走到那棵矮梅下又站住,转身唤了江沁过来,不知吩咐了些什么。
厚夜,铜驼道上楸影深深。
张铎弃车行马,马鞭纵情。
雪骢蹄子践着道上吹落的二度梅,寒香四起。
驰过永宁寺塔,已追见赵谦。
白月下,赵谦勒住马头,劈头盖脸道:“大司马是真的要你枭首弃市吗?他明知道陛下要向东边用兵,这个时候拿几个女人把你和刘必扯在一起,嫌你命硬是吧!你们可是父子!你不要去,今夜我就算砸了那廷尉狱,也不能让什么乱七八糟的考竟证言送入宫。”
张铎笑了一声:“大司马看得准。”
“呵!可那刘必是个真蠢货啊。兵不强,马不足,以为在乐律里找了把温柔刀,就能一本万利,结果呢,那是只三脚猫!给自己惹了祸不说,现在还牵扯上你。”
他气越说越火大,气得肩身颤抖。
张铎御马近前,“你气性太大了,收敛些。这种事陛下会疑,但并不会信。”
“疑也致命,你是最会用离间计的,当年陈家为什那么会下狱,不就是因为那五百来人的部曲兵,连个阖春门都攻不下来,却让陛下犯疑了吗?”
“张奚东施效颦你怕什么。”
大司马的名讳径直出口。赵谦怔了怔,口气稍平。
“怕你看那是老子你就怯,你看看你那一背的伤。”
话音一落,马上的人却冷然一笑,哂道:“婆婆妈妈的,想得真多。”
“婆妈?张退寒!”
“成了!少在这儿叫嚣,我不是陈望,有些事不跟你说,是不想给你惹事端,你也是实刀带过兵的人,不知不漏破绽,诱敌之刀,无以反杀?别乱我的分寸。”
说完,打马起行。
赵谦忙追上道:“欸,你话说清楚啊,什么反杀。”
张铎不言,反将鞭扬狠,赵谦道:“好歹说你去哪儿啊。”
马上的人回头,“宋常侍要做我的人情,不好拂他的老体面。我去听廷尉听听考竟,你就不要去了,回营吧。”
“不是,我那儿内营刑室里不是还关着那谁吗?你什么时候去问话啊。”
“不想看,交给江凌了。你也不要去看,这种事不适合你。”
赵谦还要说什么,人已经远了。
他只得勒住马,遥见他独驰入榆杨浓影。
后头的从奴这会儿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了上来:“哎哟,可算见到将军了……我们郎主……”
赵谦拍着手上的灰,朝前面怒了努嘴。
“去廷尉了。”
“欸,多谢将军。”
说完便要去追。
“回来。”
“是。”
“你们郎主今儿早些处置谁了吗?”
“啊?谁啊。”
“呸!你们郎主养了你们这群没眼的人,也是糟心。”
从奴们尴尬地赔礼:“奴们外面跟着的人,知道里头的事不多,您呐,该去问江伯。奴刚出来的时候遇着他,别的到不知道,但看他拿了帖子,像是请大夫去。我们也纳闷儿呢,要说咱们郎主有什么不好,都是经梅医政的手,也没见下帖子,江伯这也不知道是请谁去。”
赵谦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竟引出这一番话来,突然不忍捧腹,在马上放肆地笑出声来。
应声的那给个从奴见此,发了怔。
赵谦忙抹了一把脸:“这个……没事,没事了,你们追去吧。”
从奴们摸着头脑,又不敢多问,忙不迭地应话追自家主人去。
风里有些细融融的草絮,赵谦“呸”了几个口,把那嘴里毛儿儿吐了出来,一面抱起手臂:“张退寒,变着法儿骂我啊,啊?老子看你这棵老铁树开了大花,会不会羞死。”
(1)桃笙:桃木做成的铺席,盛行于南方富贵之家。
(2)考竟:魏晋时刑讯的说法。
第12章 春荫(六)
廷尉大狱之中,廷尉正李继(1)已经被大司马张奚逼到了“墙角”。
左右监官原本休沐,此时也从官署返回跟查。偌大的廷尉大狱照壁前,或立或坐,或跪或匍匐,或摁眉心或掐虎口,或啜泣或痛呼,观音修罗,十相俱全。
张奚对着照壁上复杂的人影咳了一声,侧面朝一旁的宋怀玉道,“你看呢?”
宋怀玉摸了一把额头的汗,虽是料峭的初春夜,他却觉得两胁发腻,耳户滚烫,就连声音也有些哑。
“司马啊,这可是冲着您的大公子去的啊……老奴是万不敢呈见陛下,还要慎重……还要慎重才是。”
廷尉正从声道:“宋常侍的话有道理,虽然有女犯自认潜入洛阳,曾藏身中书监官署,但毕竟是一面之词,就这样把中书监牵扯入案,恐有后乱啊。”
张奚一面听二人应答,一面扫看手边新呈的罪状:“那就是不敢再审了。”
说着操手入袖,仰头冷笑了一声:“成吧。”
照壁前的气味着实不大好闻,汗的酸臭,血的辛辣,混着灯油燃烧的焦味,一层一层地镀在锦衣华服上。
张奚不说,却又没有让还押的意思。宋怀玉面前的那个女人几乎跪不住了,刑后痛得作呕,身子向前一塌,耸肩猛地吐出了一滩污秽。宋怀玉是皇帝的近侍,血污见过不少,自身却从不沾染,此时险些被呕秽溅袍,差点弹立起来。
廷尉正见他狼狈,遂对狱卒道:“来人,取水过来。”
狱卒还未及应声,竟见张奚赫然起身,落掌拍案而喝:“取水何用?世道清浊不明,诸位哪一个身上是洁净的!哪怕是永宁塔中供佛的净水,也洗不干净吾等为臣……”
他像是隐忍了很久,脱口即五官纠缠,眉毛竖立,举臂横指,直向廷尉正的眉心,再提声,续斥:“洗不净吾等为臣,贪图私利,为禽兽驱策,而漠视主君的大罪!”
一语毕,廷尉正僵在其位,无从辩驳。
谁都知道禽兽指的是谁,却想不到这位德高望重的国之肱骨,竟然把这两个字眼安在了自己儿子的头上,已然是急怒攻心。
宋怀玉只得挥退狱卒,缓和道:“司马大人息怒,我等并非有意包庇,实乃此罪过重,若冒然结呈,而至陛下将中书监下狱……其余尚且不提,只此时尚在对东面用兵之际,在朝的将领,独中领军赵谦将军就……”
“中领军护卫宫城,什么时候成了护卫中书监官署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司马大人,您是先帝托孤重臣,何该为陛下处境着想,如今北面羌人凶悍,东面又将起战乱,陛下岌岌可危,心忧不已,若在此时处置中书监,何人跨马提刀,替陛下御敌啊。”
他这话说得恳切。
张希虽然气得肩膀耸颤,听罢却心生颓意,对于这个养子,他最后悔的就是,少年时代没有把他留在洛阳教养,而是任由他同赵靳的儿子一道北上从军。去的时候是一只浑身的冷刺的幼狼,回来时却已獠牙森然。
当年,时任中书监的陈望直言,张铎培植军中私势,攫利,垄权于地方,实有乱政之兆,谁知,这种清谈席上的私话,还未成文呈送皇帝眼前,陈望就已批冤罪,合族下狱,受尽酷刑后,被腰斩于市。
其状之惨烈,朝中一时人人自危。
张奚这才意识到,当年那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跟着徐婉走进张家府宅,宁可饿死也不跪张氏牌位的少年,已决绝地走向了一个令河内张氏在门阀士族中,大失儒雅之望的极端。
“两位大人,中书监来了。”
张奚尚在沉吟,女犯听到这一声,却吓得浑身筛糠般地抖起来,手脚的镣铐哗哗作响,乱发之下瞳孔闪烁。
张奚扫了一眼跪地的女人,摆手道:“还押。”
谁知话音未落,就听照壁后传来一声:“慢着。”
声落人现。
宋怀玉等人回身看去,张铎一身玄色燕服,已立在了灯影之下。
廷尉正上前见礼,他亦以礼相回。而后走到张奚面前,弯腰深作揖。
张奚看向他的背脊,虽有衣冠遮蔽,可脖颈裸/露处,仍依稀可见六日前在张府所受的刑伤。
他一时厌恶,不肯回应,操起手边的罪状,掷到他面前。
“若要自辨,就跪下。”
“无话可自辩。”
面前的人说完,径直直背,转身朝那跪在刑架前的女人走去。
女人拖着镣铐不断地朝后缩,直到背抵刑架再也动弹不得,只能抬起头,惊恐地望着张铎。
谁知他竟噙着一丝笑,伸手拨开她额前的乱发,哂道:“此等品貌,刘必也送得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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