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把手抽了回来,含入口中抿了抿。
席银手足无措:“奴……奴去给公子拿药膏来。”
“回来。”
席银被吓得不敢动,只得从新坐下,伸了半个头过去看那针扎之处。指甲后已泛了乌青色,那得有多疼,可他却好像毫不在意,从头到尾只是吸了一口气,一丝失态之相都不露。
“公子不疼吗?”
他笑了笑,就着那只带伤的指头挑起她的下巴:“能有多疼。”
她被迫仰着头:“十指连心啊,我以前被琴弦挑翻过指甲,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比起前几日的鞭子呢。”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腿上的伤,“鞭子疼……”
他松开手,将手臂搭在膝盖上。平声道:“我问你父母你慌什么。”
“不是,是……因为公子已经问过奴一次了。”
张铎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第二遍问这个问题。
其实有什么好问的呢?世人的出身,高贵的诸如陈孝,卑微的诸如死囚,其中界限也没有那么清晰,也不是不能相互交替。若是换一个人,张铎绝无兴趣去了解他的来处。可今日今时,他不自觉想去揭眼前人的疮疤,没什么道理,就是不想一个人自悯。
“问了你就答。”
“好……好……”
她不懂他的道理,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的重新答了一遍:奴不记得父母是谁。”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会被他们弃掉。”
席银摇了摇头,“没有……有可能是家中太穷,不得已弃了我,又或者,家逢变故,比如……遇了瘟疫,水灾什么的,他们都死了。”
“若他们没死,还身居高位呢。”
“那我就要去找他们!问他们为什么那么狠心,为什么不要我,要他们补偿我!要他们给我兄长好多好多的金银!”
“他们若不给呢。”
“那就报复他们!我过得那么苦,凭什么他们锦衣玉食!”
肤浅又实在的一段话,却说得他舒怀,不禁仰头笑出声:“果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
“如果是公子,公子不想报复他们吗?”
张铎没有回答。
抬头望向那尊白玉观音,想起十年前,陈氏灭族的当晚,徐婉对他说的最后几句话。
“你以后,每日在观音座下跪一个时辰,哪一日观音相为你流泪,我就见你。”
张铎一把拽住徐婉的衣袖:“你是不原谅我吗?”
“是。你罪孽深重。但你放心,你是我的儿子,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受报应。你跪一日,我也跪一日。”
“你当年弃掉我,让我在乱葬岗和野狗抢食,我都原谅了你,我如今不过杀了几个有碍前途的人,他们和你什么相干?你为什么不肯原谅我!”
张铎至今都还记得那双含泪不落的眼睛,充满悲悯,心痛。甚至还带着一丝哀伤的笑,就是看不见一丝愧疚。
“我……”
她甩开他的手,指向自己:“我当年就不应该把你接回张家,不对,我当年丢弃你的时候,就应该再下个狠心,了结你性命,这样,你就不会受苦,陈氏也不会遭难,张家也不会因你而背上累世的骂名……张退寒,错全在我,全部都在我!”
他至今没有想明白母亲的道理。
可是这个世界,也没有人真正理解他的道理,就连赵谦也是如此。他虽不似张奚那样严词斥责,也不似其余人那样敢怒不敢言,但他总是时不时地提起陈孝。言语之间满是惋惜。
可眼前这个女人好像懂,不需要他做太多的铺垫,甚至不需要他自剖伤口,去回忆过去那段皮开肉绽的时光,她就已经和他站到了一起。真是奇怪,他们明明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人啊。
“公子……我说错话了吗?”
他把思绪收回来,见她双眼通红地跪坐在他面前,像哭过一般。
“没有。”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
她下意识地又在往后缩。
“其实……奴也就是瞎说的,怎么敢报复啊,还不等奴报复,他们位高权重的,早就把奴打死了吧。不成的…”
“遇见岑照之前,你怎么活下来的。”
“行乞。”
她没有避忌,甚至有些诡异的自豪感。
“那时乐律里有几位老伶人,我去给他们磕头,说几句吉祥的话,她们就给的饼饵吃。偶尔也去偷张爷摊子上的米粥吃。被发现就被打得一顿。然后被绑在灶前熏烟子,不过后来,他们见我可怜,又会放了我……”
她看见了他慢慢拧皱的眉,声音越来越清,渐渐不敢往下说了。”
“这话……奴答过公子两遍了……公子听烦了吧。”
张铎拿过陶案上的蛇皮鞭,席银吓得一下子弹了起来,却又被他一把拽回。
“所以你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一面说一面用鞭柄挑开她上身的对襟。
“别打我……求你了,别打我。”
“呵呵,我告诉过你很多次,求人并不能让你活下去。”
她浑身发抖,不敢看他。
“可是,不求怎么能有吃食……怎么能有银钱。”
“你那么怕狗,你被狗咬过吗?”
“咬过……”
“那你会求狗不咬你吗?”
“我……我,我会逃……”
“然后呢。”
“有的时候逃得掉,有的时候逃不掉。”
“你求过那个把你送入宫的宦者吗?”
她一怔。
“求过……”
“他放过你和岑照了吗?”
“没有……”
第14章 春华
道理被破,她就再无言以对,捏着裙带像一只幼猫一样耷拉着头。
“我想见兄长……”
说着忍不住咳了一声。然怕他不快,又连忙捂嘴竭力抑住。
张铎放下手上的鞭子,一手拉起垮在手臂上的衣襟,直身提过陶案上银壶,就着自己饮过的只杯子,重新倒满,伸臂递到她眼前。
六日来,这是席银受他第一份好,然而她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反而越发不安,怔怔地不肯接。
见她不动,张铎索性将手臂搭撑在膝盖上,借孤独的灯光看着她。
“你还剩四日的命,除了想见你兄长,不想做点别的事吗?”
席银抬起头来,“奴……还能做什么事。”
张铎一笑,抬了抬手腕,没有应她的问,只道:“先喝水。”
***
二月初十。洛阳实入初春,草茸絮软,北邙山一夜吹碧,洛水浮冰尽溶。
赵谦叼一根茅,在内禁军营前的溪道里刷马,水寒马惊跃,溅了他一身的脏水。赵谦一下子跳到岸上,抹了一把脸。
“这软脚马,看老子不教训你。”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阵明快的笑声,赵谦忙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垂杨下立着一个女子,身着水红色大袖绣玉兰花的对襟衫,正掩唇笑他。赵谦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忙把搭在肩膀上鱼鳞甲穿好,抓着脑袋朝她走去。
“平宣,你怎么来这儿了?我这儿可都是粗人……”
“来找我大哥。去他府上没见着他,江伯说他来你的军营了,我就过来了。”
她说着,半垫起脚朝他身后看去。“嗯……他在哪儿呢,我得了好东西带给他呢。”
赵谦忙挡在她面前。
“欸,他在刑室里。你姑娘家怎么去得。”
“刑室?”
张平宣蛾眉一蹙。
“你们又要杀人了?”
“ 不是我们要杀人……”
赵谦脑子浅,生怕她要误会,径直就卖了张铎。
“是你哥在审犯人,你什么时候见我杀过人。”
张平宣撇了撇嘴:“你少骗我,整个洛阳城都知道,大哥自请待罪,行刺案了结前不主持朝政,这会儿他不该跟你喝酒吗?审什么犯人。”
这一袭话倒是很通透。
自从前日廷尉正呈了廷尉夜审女犯的罪状上去,张铎便上奏自请卸官职,皇帝见此慌乱了,一日三驳。谁知张铎又递了一道待罪不入朝的奏疏上去。他不在朝,赵谦等将士尽皆观望,以至于东伐的军务无法议定,连张奚都有些无措。
皇帝更是心慌,口不择言地把辅佐自己多年的几个老臣都口诛了一通。朝中一时人心散乱。好些人堆到中书监官署来请见,却又被张铎以待罪不宜相见的理由给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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