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了底气自足地方,面上又有了笑容。
“是吗?”
张铎意识到了自己将才的失态,强平心绪,缓出一口气 ,轻续道:“谁教你的……”
“不是什么都要人教的,这是过手的功夫。兄长眼不好,从前烧饭的时候 ,时常伤到手,奴就不让他烧了,自己胡乱烧了几回,就会了。你放心,太极殿上你都要救奴,奴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张铎哂然。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奴知道,棋子嘛。”
棋子二字竟令张铎吃了瘪。
席银似乎是趁着他今日不能动弹,也不能打她,话也多起来。
“男人的事奴都不懂,兄长也不肯跟我多说洛阳城的事,但我知道好看一点女人,又或者出身高贵的女人,都是棋子。那阉官拿奴做棋子,你也拿奴做棋子,相比之下,奴到不是很气你,至少你领着奴……”
说着,她抬起自己的手掌往下一劈,“领着奴还击,我在廷尉狱开口骂他的时候,心里可痛快了,那是奴第一次,张嘴骂男人。”
“你以前没骂过男人……”
“没有,我哪里敢啊,我这辈子,只爱慕过一个男人,还没恨过男人呢。那阉官不是男人……”
“爱慕……”
张铎鼻中笑了一声:“你才多大……你懂什么是爱慕。”
“懂啊。就是……很想对他好,但又觉得他配更好的人。”
“呵,岑照。”
他突然笑吐出这个名字。
席银背脊猛地一僵,再不敢开口。
人影在那道清白的墙上随着灯焰的颤抖游移。
张铎肺腑之中的疼痛,此时似乎缓和了不少。
他试着吸了一口气 ,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
“爱慕一个人……是如此,那你……试着想想,你恨一个男人的时候会如何。”
席银闻言,颤颤地摇了摇。
面前的人却抬起一只手臂,慢慢地送到她眼前。
“你会咬他。”
她被这一句话吓得几乎要站起来。
“对……对不起……奴……”
“无妨,席银,你爱慕的人…… 你永远配不上。你只配清谈居,一座观音像,一方莞席,还有……”
第30章 春铃
“奴又没说……不愿意在这里呆着。”
她说着, 她将手肘撑在膝盖上,对手心呵了一口气,而后托着下巴, 抬头望向头顶的观音像。焰心之后,慈目煌煌。
“奴这样的人, 的确只配如此。可郎主……为什么要自苦呢。”
“我习惯了。”
他说完, 阖眼噤声。
一室清冷寂静,只剩下他忍痛时偶尔发出的细喘。
孤灯照着观音像,莞席,莲花纹陶案, 老根料凭几……除此之外, 就剩下一箱寡素的袍衫。好像他外在的人生收敛于旁处, 此间只不过是他容魂的一隅。
然而偌大的官署,成群的仆婢,自困于这一间素室里,人无异囚徒。
过后的几日, 连降暴雨。
隆隆的雷声若炸于窗边,直至初十五这一日,方见势弱。
张铎养伤期间几乎不怎么说话, 有力则翻书,无力则养神。
刑伤像是真的伤及了他五脏, 除了粥米汤药之外,他几乎吃不了别的东西。
他吃的寡淡,席银也跟着枯熬, 一连几日守下来,隐约又犯了咳嗽,不想搅扰张铎修养,便趁着雨小,在廊上升了只炉子,拿桔梗煮水来喝。正好碰见江沁带着斗笠,领奴仆在雨中扫连日打下的败叶落花。
“江伯。”
江沁抬头见她只穿着一身禅衣,外头罩的是张铎的玄袍。
“姑娘不冷么。”
“不冷,郎主尚穿不得衣裳,里面烧着炭火盆子,暖得很,奴一会儿就进去。江伯,雨还没停,你们就做这活路?”
“是啊,趁着有雨流得动,才好扫出去,若是等雨停了,这些花啊叶的,就都陷在泥里了,得让人用手去抠捡。”
席银面色微红。
“受教,奴竟不懂这些。”
江沁缓道:“郎主喜欢庭院干净,姑娘既在清谈居,日子久一点,慢慢都会知道。”
席银颔首应是。
面上沾了些雨,碎发贴耳,她忍不住抬手去勾挽,袖垂腕露,颜姿风流。
江沁见此便收了目光,续着手上的活道:
“姑娘是出来透透?”
“嗯。”
“也好,看姑娘闷了好几日了,郎主可好?”
“能起得身了,就是脾气不大好。”
她正说着,雪龙沙凑过来,叼了一嘴的桔梗撒腿就要跑。
席银忙摁住它的头。
“傻狗啊,这吃不得呀,吐出来快吐出来。”
江沁看了雪龙沙一眼,拄着叶耙,笑道:“姑娘是真不怕狗了,都敢从雪龙沙嘴里掏食了。”
席银一怔,忙缩回手在背后擦了擦:“就见它也挺可怜的。”
说着,她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不禁失笑,“这几日连肉都没得吃。”
话音刚落,内室进传来一声哂笑。席银脖颈一凉,回头时,竟见张铎扶门站在她身后。
雪龙沙一看见张铎,顿时缩腿耸肩地趴伏在席银身后,一声也不敢吭。
“江沁,把狗牵下去喂食。”
说完,随手拢了一把席银身上的衣襟。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就刚才。”
“日后若我在清谈居,你不得私出,否则……”
“奴不敢了!”
她应得比他的后话要快,耳根发红,看起来无措又可怜。他却还是不快不慢地把后话补了出来。
“否则,受笞。”
席银浑身一颤,不敢抬头。
只觉得他之前被打散的那一身玄寒,又从新敛回,咄咄逼人。
庭中人都没有出声,江凌适时从外面走进来禀道:“郎主,尚书令常肃来了,人已延至西馆。”
张铎听后却没有应声,仍看着席银,提声道:“听明白了?”
“是……”
张铎这才示意江凌外候。
又对席银道:“进来,给我更衣。”
席银蒙大赦,忙擦了手跟着他一道进去。
虽将入夏,室内为方便他晾背养伤,还是置了炭盆,寻常穿不住外裳。
席银脱下将才裹身的袍衫,转头正要去打点他的衣衫,却冷不防又听背后的人道:“你将才说什么可怜。”
“狗……狗可怜。”
她心里发虚,谁知他竟直道:“我以为你在说我。”
惊得席银手指一颤,险些落了将从熏炉上取下的禅衣:“奴不敢。”
张铎没有再去纠缠她究竟有没有言外之意。
事实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她不要否认。
如果算上这次,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拿他和狗做比了。
又怕,又躲不掉的东西。
连肉都没得吃的可怜人。
这种层面的“剖解”无异于拿刀剥皮,只不过剥得不是肉皮,而是魂皮。他不免杵在一阵错愕之中,不知道是该责怪她,还是该赏她点什么。
“抬个手。”
张铎闻声回过神,见席银托着禅衣站期期艾艾地站在她面前,“你是不是怕痛啊,奴轻点,一定不擦到你。”
张铎不由自哂。背朝向她张开手臂。背上伤全部拉展开来,如山河图上那些褐色地脉沟壑。虽然已经过了十几日了,席银还是不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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