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情绪平和,没有刻意斥其颜面的意思。
即便如此,席银仍有些尴尬。
依言收回手,偷看了梅辛林一眼,见那笑面老头也正看着她。
顿时腮红面赤,膝挪几步,叠手垂头,在张铎身后从新跪坐下来。
张铎亲手满了一盏茶,呈与梅辛林。
梅辛林扼袖端起,又看向她身后,“茶也不让她奉吗?此女是退寒何人。”
张铎捡茶针挑壶嘴,随闲道:“私婢而已。”
梅辛林笑而不再问,转话道:“陛下昨日召问了你的病势,我尚未如实禀,只说五脏有损,尚在将养之期。”
“嗯。”
他挑茶渣,抬手替梅辛林添盏,复道:“有劳医正。”
梅辛林看着清流入盏,“新旧伤叠,几乎丧命,你该释然了吧。”
张铎望着盏中汤絮笑笑:“我本无执念,有执念的反而是东晦堂那个人。我不过是有些话想对她说,奈何她不会听。”
梅辛林道:“这还不是执念?”
“不是。”他说着抬起头:“我无意为她改变什么。”
话说完,屏外传来江凌的声音。
“郎主,汇云关军报。”
“呈。”
江凌应声呈报入,又在侧禀道:“司马府的二郎君来了。”
张铎扫看呈报,一面问道
“人在哪里?”
“在正门前。”
“那就让他等着。”
梅辛林道:“你为何不见张熠?”
张铎笑而不答。
梅辛林放下茶盏,“看来你知道张熠的来意。”
张铎合扣皮卷,平放于膝:“汇云关破了。”
梅辛林点了点头:“此时大司马肯遣张熠来见你,也算是下了姿态。”
张铎托盏哂笑。
梅辛林又道:“所以,你不打算顾念徐婉了?”
“不是。我仍然顾念她,她要自囚,那司马府的东晦堂是自囚,我这里也是自囚,并没有分别。”
梅辛林闻话,并没有再深言,把看着手中的碗盏,半晌方道:“我无意于军政,并不能同你畅言,就先走了。”
说罢搁盏起身。
张铎没有强留,起身相送。
***
梅辛林辞出,赵谦接着便跨了进来,也不讲究,就着梅辛林的茶盏倒满泼了茶,递向席银道:“小银子,给我倒满。”
席银看了看张铎,轻声道:“将军……自己倒吧。”
赵谦仰头翻了个白眼:“我使你都不成?”
“郎主不准奴为人奉茶。”
赵谦一怔,旋即看向张铎笑道:“你这到开窍,知道心疼……那什么,张退寒,你扔什么!”
他说着劈手接下迎面掷来的一只白梨,顺势拿袖子擦了擦,递给席银,回复笑脸道“你们郎主为了你都好意思跟我动手了!来,你吃个梨。”
“再没正行就滚出去。”
“成成成。”
赵谦扔了梨子,理袍在他对面坐下。正色开口道:
“你看了军报吧。郑扬之十五万大军损了四层,余下六层全部随庞见退入云州城,汇云关,这次是惨败。今日殿上朝会大乱,大司马主张调动中领禁军驰援云州,以我挂帅。”
“你如何说?”
“照你的意思,以护卫宫城,以防行刺之事再举为由对驳。陛下惊魂未定,不肯洛阳分兵力,当殿斥大司马策浑。”
说着,赵自满盏,仰头灌了几口,又道“如此一来,尚可调动军力,就只剩下河阳曹锦的十万外护军。”
张铎手指点案:“曹锦是投机之辈,不会直赴云州的生死局。即便调遣,也来不及。”
赵谦道:“那你避到这个时候,差不多了吧。”
张铎道:“不急,云州也可以让。”
赵谦咂舌,“我进来时见张熠在正门,这显然是大司马还不肯对你认低,巴巴地把自己的儿子怂到此处来相求的,你让云州城是何意?你是要让张奚亲自上门求你吗?”
张铎看了赵谦一眼,“我与张奚之间,争得并非是姿态高低。”
赵谦一愣:“那你要做什么。”
“逼良儒忠臣死,不用刀戟。”
赵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撑案凑近,正要深问。
却听屏后江沁禀道:“郎主,张府二公子执意内闯,请郎主示下。”
赵谦闻此道:“他恐怕是看我久入未出,知你刻意不见他才发的恼。啧,你这个弟弟也是根直火大棍儿,你坐着,我去会会他。”
说着,他正要起身,却听张铎道:“回来。”
赵谦抹了一把脸:“你就让他在你门前闹啊。”
张铎没有应他,侧身唤道:“席银。”
席银正拼了命地试图理解他们口中那一段复杂的军政,忽听张铎唤她,忙应道:“奴在。”
张铎低头直看她:“我与赵将军尚有事议,你出去,挡下门外的人,不得令其门外喧哗,也不得令其门内放肆。”
“奴?可是奴……”
席银全然没有想到张铎会把此事落到自己身上,推脱之话还没有出口,却又听他追道:“二者若见其一,你就受二十笞。”不禁肩颤,却不敢再辞。只得踟蹰地站起身,搅缠裙带绕出屏风。一步两回头地跟着江凌往前门走去。
赵谦看着屏风后的那抹瘦弱影踟蹰渐远,
不由脱口道“你让一个小奴婢去挡那厮。人小银子才多大点,见识过什么,倘若不当,你说一不二,真要打?”
“我如何待她是我的事。还有她叫席银,银子也不是你叫的。”
赵谦听了这话,一时来了兴致。
“什么意思,哦,现在使唤不得,叫不得,以后是不是看一眼都不行。差点忘了,你还真为她剜过人眼。”
第33章 春铃(四)
张铎不言, 命人案上铺地势图。
赵谦捡起将才没递出去的那只白梨咬了一口,挪膝簸坐于人旁,指图道:“说正经的, 云州城破,就只剩下霁山的这一条峡道, 过后是外郭墉关, 再然后,就是洛阳了。”
他说着,看向张铎,正色道:“你真的想好了, 让云州?”
张铎抱臂而观, “让。”
“墉关虽险要, 但毕竟是洛阳最后一道屏障。这一让,可就没有退路了。”
张铎压平图角,“不需退路,我意不在守关。”
赵谦忙观图道:“怎么讲。”
“刘必自命不凡, 却是有勇无谋之人,有云州城在,则洛阳在望, 这是名扬天下的一战,他必会亲临阵上, 督墉关之战。如此一来,你才有机会……”
他说着,伸手点了点霁山峡道:“在这个地方围杀他。”
赵谦看向他手指之处:“峡道围杀谈何容易, 背倚云州,他好退得很。”
张铎笑了一声:“岑照在云州,他退不回去。”
他说完又指向汇云关处:“这个地方也不能白让,等云州城破,你即上奏,请调曹锦的军队绕过云州,回攻汇云关,告诉曹锦,我没有要他损兵夺取汇云关,他不必全力,只要刘必分云州之兵回守即可。如此,即便刘必侥幸退回云州,云州也是稀兵孤城。”
赵谦听完他的暗布,不由在齿缝里了“嘶”了一声,
“这种既保全军力,又能立功的事,曹锦那人定不遗余力,这到也打活了他那只软脚蜈蚣。你想得深。”
说完,又觉得他在战事上实在缜密,远胜张奚等谈山议水的所谓名儒大家。然而,过于犀寒,难免令人畏惧,赵谦唏嘘之余,时觉一股莫名的隐寒从足底起来,他忙起身跺足。
张铎看了他一眼:“做何?”
赵谦道:“筋麻了。”
张铎把盏哂然。
赵谦到不在意,续道:“我在想啊,大司马若知道你谋局至此,却还故意逼他下姿态来求你,恐怕恨不得自掴己面。”
张铎扶案站起身:“张奚在洛阳,实在掣肘过多。”
赵谦靠向屏风:“这也是,不过,他到底也老了,等东伐事定,你把陛下给你那道空白的御诏写了吧,把他撵到南面儿去和我父亲作伴也成啊。”
他一面说一面又抓了只梨递给张铎。
“你与大司马毕竟有父子之名,你母亲又在东晦堂,况且平宣也在他膝下,你……”
他顿了顿,侧眼观图卷,似不着意地问道:“不至于要让张家步陈氏后尘…”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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