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铎没有接,转身往屏风走,正遇江凌回来。
见了张铎拱手行礼,刚要退下,却听张铎道:“你为何不在前门。”
“奴见席银姑娘用不上奴,就回来了。”
赵谦闻话从背后跟了出来,不可思议道:“她把张熠都弹压住了?啧,你家这小奴婢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张铎不语。
赵谦自顾自地对江凌笑道:“她如何做的?”
江凌看了一眼张铎,拱手轻道:“将军……不如同我们郎主前去一看。”
赵谦兴致顿起,扯住张铎的衣袖道:“快快,带我见识去。”
是时近黄昏。
鸟雀停鸣,前门紧闭。
官署的奴仆此时多数汇立于此,有人掩面遮容,有人指点,但见张铎与赵谦过来,皆各自噤声退后。
赵谦陡一见眼前的场景,险些没忍住笑出声。
门后的古柳下,张熠被绳子捆缚在树干上,嘴则被一根丝质的女绢勒缠,吐不出完整的话,憋得双眼发红。
席银蹲在地上,拢起了一对泥沙,在手中团捏成团,起身朝前走道“你再……”
话未说完,见张熠瞪眼瞪得吓人,又赶忙退了三步,把泥沙块举到他鼻尖下:“你再出声,搅扰郎主和赵将军议事,我就用泥巴堵你的眼耳口鼻。”
张熠是张奚的嫡子,何曾受过这样罪,何况面前的是个女人,姿态明明胆怯,性子却比江凌等人还要难缠,一时欲哭无泪,只管舌头乱绞,哼叫不止。
张铎招手示意江凌近前,偏头道:“你绑的?”
江凌低声道:“何敢。人是奴摁住的,至于绑人的……是席银姑娘。”
“堵嘴的呢。”
“也是席银姑娘。”
赵谦听江凌说完,抱臂凑到张铎耳边道:“张退寒,你可真厉害。我看再跟你几天,她也要敢拿鞭子打人了。”
张铎看着张熠身上毫无章法的绑绳,还有脸上那一条用于抑舌,却绞得极其勉强的丝绢,面上挂了一丝笑。
再看向那个耸腰戒备的人。
她背影仍然胆怯,口中却不肯罢休。
“你……你还骂不骂?还闯不闯!”
张熠气得双脚乱踢
“不准挣脱!”
张熠哪里肯听,身上的绑绳活处甚多,加上他已挣扎了好一会儿,好几处地方都松动了,席银着急,生怕他要挣脱,情急之下,踮脚抬手折了一把柳条,手中胡乱地拧缠成一股,劈头盖脸地朝着张熠打去。
女人的力道毕竟不重,可柳条韧劲十足,隔着单袍鞭到身上还是疼。
张熠牵长脖子,挣扎得更厉害。
谁知腿上又遭了更大力的几计,与此同时,又听那女子底气不足地喝斥他:“
“你不要动了,你再动……绳子要开了!”
这是什么胡言,
张熠气得七窍生烟,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
席银见此又缩了一步,“你不要瞪我,是郎主吩咐的,不准你喧哗,你若肯安静,我我……也不会绑你,也不会打你。”
赵谦闻话,一手扶着张铎,一手捂着肚子,哑声笑得前仰后合,笑过后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话来,“真打人了。哈……张熠这火棒子,还给她打愣了。”
张铎道:“今日换你呢。”
“我?”
赵谦摇头退后:“我可不敢跟张家的二郎君动手。”
张铎笑笑,不再与赵谦多言,抬头扬声道:“席银,不要退了。”
席银听见张铎的声音吓了一跳。
回头见张铎站在不远处,慌地丢了手上的泥块的柳条,无措地将手背到背后去搓拍。
“奴是怕他吵嚷。”
“我知道。”
他面上仍然挂着那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做得尚可。”
张熠看见张铎,肺都要气炸了,使劲挣扎着挣脱了手臂上绑绳,反手要去解口中搅缠的丝绢,谁知后脑勺上竟是一个死结,强扯反而越勒越紧。
“过去给他解开。”
席银看着张熠那几欲燃火的眼睛,下意识地往赵谦身后躲。
“奴……奴不敢。”
赵谦道:“这有什么不敢的。来。”
说完,上前一把将张熠的头摁向树干。
“快来给他解开。”
席银还在犹豫。
赵谦招了招手,啧声道:“来呀,我帮你摁着他,他还动得了?”
席银这才挪了几步,绕到树干后面,伸手去解张熠后脑的结。
张熠感觉脑后松动,一把扯下堵嘴之物,吐出一口酸沫,推开赵谦,反身扬手照着席银脸面就要打。谁知手臂将一抬起,腕骨就几乎被人捏碎。
张熠吃痛回过身,见竟是张铎,顿时红眼喝道:“中书监,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我是你弟弟!你竟让一个奴婢当众羞辱我!”
“士可杀,不可辱,这一句话在张家,在我身上落证过吗?”
张熠哑然。
臂抬袖垮落,他手臂上的陈旧的鞭痕隐隐可见。
张熠见过张铎在张府裸身匍匐,猪狗不比的模样,今听他说这样的话,竟不知何言以对。
好在张铎没有再逼问,摁下他的手腕,平道:
“来我官署何事?”
张熠忙整肃好被席银折腾得乱七八糟的衣襟,抬头道:
“父亲有话与你。”
说着,又扫了一眼在场的奴仆,终把目光落在席银身上,实觉她碍眼。
“兹事体大,我要入堂与你相谈。”
“入堂?”
张铎朝前走了几步。“大司马有这个脸面?”
“事关云州战事,家国苍生,父亲大义之言,何无脸面述于堂上?”
张铎笑了一声,倚柳而立:“所谓大义之言。无非让我入朝主军政,驰援云州。不难,大司马为何不让母亲来与我说。”
“ 大哥……”
“母亲若要见我,我定亲往司马府。为何不借母亲的名义传唤,反让你来。
张熠不知如何应答。
他深知张奚对张铎的鄙夷愤恨,此处若不是郑扬身死,汇云关大败,云州城危急,他万不会求到张铎门上。然而,毕竟是清傲惯了的儒臣,怎肯轻易朝一背弃家族的逆子低头。即便是请求,也不绝不肯失姿态。
让他这个儿子遣来传话,无非是替父受辱。
想到此处,张熠突然有些颓然。
将才被那女婢绑在柳树的一通羞辱,其实已经把张铎的态度说明了。
“大司马没脸面,是吧。”
说着,他踢开脚下残放的绳子。 “没有脸借女人的脸,所以,借你的脸,你也有脸。”
张熠闻言面色涨红,火顶于胸,忍不住斥道:“大哥,你折辱我就算了,怎可如此辱没父亲!”
“父亲?用我性命的时候,冠苍生天下在我名下,像是要尊我为主一样。不用我性命的时候,斥我是乱臣贼子,是天下罪人,棍杖示辱,几欲私将我处死。呵呵……”
他笑指青天,咄咄逼人。“这就是大善清谈的名儒,诡辩得真痛快!”
张熠被他说得背脊发软。
“大哥,你这话……”
他却根本没给他自我开解的机会,直起身走到他面前,郎声道:
“我想知道,他是求我,还是令我。”
第34章 春衫
“‘求’‘令’何论啊……”
张熠觉得此话甚为刺心。他人尚且年轻, 不曾在朝内沾污,父子,君臣的道义被墨淋金烫, 直愣愣明晃晃地写在书册上。是以,他想不明白自己这个大哥, 想在, 又能在这些大义之间抓攫些什么。
“大哥,我知道父亲对你和徐夫人过于严苛令你心生怨怼,但家事国事岂可混为一谈!”
赵谦闻话在旁小声刺儿道:“呵,竖子。”
张熠牙火窜龈, “你说什么!”
说罢, 抡拳就要上去, 几步蹒跚还未近身,就已被赵谦撑臂一把截住。顺势弯腰捡起席银丢掉的那一把柳条子,在手里抡了几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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