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时气氛沉郁,好在须臾过后,席银主动破了静局。
“郎主。”
一声唤过,席银表情有些试探。
张铎放下手来,应道:“说。”
她捏了捏手指,大着胆子问道:
“听江伯说,您今年二十八岁了,为何不娶妻呢。”
张铎抬头望向头顶那尊白玉观音,半晌,方道:
“娶了她也不配住在这里,再辟一个东晦堂,没那个必要。”
席银听张平宣提起过这处地方,但是,听张铎亲口提及,还是第一次。
“东晦堂是什么地方。”
“我母亲自囚的地方。”
他说得很平淡,说完便倚身在凭己上,抬头继续凝着观音。
“夫人……为何要自囚呢。”
张铎笑笑:“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
说完他侧面看向她,撩起她鬓的一缕碎发,“你以为,清谈居又是什么地方。”
席银抿了抿唇,“像是郎主自囚的地方。”
张铎怔了怔。
解得真可谓剖心剖肺啊,他不知有多久,没有被一个人,用寻常的言辞,扎得这么痛快过了。
“呵,你真的很聪明。”
席银环顾周遭陈设,“奴只是没有见过,哪一位贵人,住在如此朴素的地方,和廷尉狱的牢室,都没有区别。”
她说着,似乎联想起来了什么,抱着膝盖仰头望着张铎,开了话匣。
“你上次带奴去观塔,我看到了永宁塔上的金……铃铛。”
她刻意避开了他的讳。
“塔的四角,各悬一个,塔顶四四方方,他们彼此不相见,只有起风的时候,才得以相闻。我那糊涂的想法是……那四角塔顶,也像是一座囚牢,那拴着它们的铁链,就是镣铐。在那里,虽然可以俯瞰整个洛阳,但看过之后,都不知道向谁舒怀。”
她自顾自地说完着一席话,却见张铎抱着手臂,静静地凝着她。
“你在隐射什么?”
席银忙垂下头:“没有,你知道,奴不敢的,其实奴说这番话,自己也没有想明白。就是……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就说了……我知道这其中有你的讳。如果有冒犯,奴给你请罪,你不要怪罪。”
张铎垂下手,声道:“没有,你可以接着说。”
席银却不敢再说了,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踝。
张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串铜铃铛静静地蛰伏在她的脚腕处。她平时行路是极轻的,生怕那铃铛声搅扰了他,以至于张铎几乎忘记了,她有这个物件。
“摘不下来了吗?”
“对啊。”
她垂手摸了摸脚踝处。
“我很小的时候,兄长给我戴上的,他怕以后他看不见了,找不到我,所以希望我行走时,能有声响,这样他就能跟着声音来找我,后来,我长大了,这个就彻底拿不下来了。”
说着,她晃了晃腿。
铃铛伶仃地响了一声。
“它们都是些不起眼的东西,但比起永宁寺塔上的那四个大铃铛,它们有人情味多了。”
“席银。”
他突然冷冷地唤了她一声。
“嗯?”
“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他莫名地问了这一句。
席银却没有听明白,但却隐约听出了其中的寒意。忙将脚腕缩入裙裾之下。
“郎主……是什么意思。”
“我姑且信你。”
张铎凝着席银的眼睛,席银受不住这一道目光,下意识地要低头。
“不要躲,抬头。”
“奴……”
“席银,若有一天,我知道你是在骗我,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席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之间又说出了这样狠毒的话,不敢再问,只得小声的纷辩:
“奴真的没有骗过你。”
“还有。”
张铎径直打断了她的话:“你敢私逃,你就试试。”
***
所以,自命孤绝的人,就不应该去倚赖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这种倚赖是扭曲而不被理解的。
对于张铎而言,席银之于他,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她卑微,懦弱,挨过很多打,不敢跟他大声说话。
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甚至时常听不懂他在说么。
可是 ,他却莫名地喜听席银说话。
没什么章法,也没有什么深度,但就是时时刻刻都切中要害,扎得他心肝脾胃,又痛,又快活。她身上有着和张铎相似的挣扎,她不明白什么是儒士风骨,但她好像天生就不齿于此。好比她将张熠绑在垂柳下,施以鞭挞,那种直接了当的对抗,和他自己所谓的“刑亦上大夫”观念是那样的相似。即便他认为那种方式过于粗鄙,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是自己身边唯一一个,说不出一点大道理,却足以开解他的人。
她再多识些字就好了。
他时不时地这样想。然而她的字真是写得丑。
为此,她时常肿着一双手,照顾他的起居。
夜里他休息的时候,她就悄悄燃着灯,缩在陶案后面,一个人反复地临摹那本《就急章》。
清谈居里,没有床榻,只有一张莞席,是张铎的就寝之处。
自从席银住进来以后,张铎也从没关照过她究竟是怎么睡的,然而她好像也没什么讲究,有的时候为了给他交差,一写就是一个通宵,有的时候就抱膝靠在观音像下,陪在他身旁,一直坐到天明。总之,张铎在的时候,她从来不敢沾席,至于他不在的时时候是什么光景,张铎就不得而知了,
偶尔,他会在席面上嗅到一丝淡淡的女香。
若换做从前,整个官署中的女婢都要落一层皮,然而如今,他却并不想过问。
***
六月,镛关传来战捷之信。
刘必声势浩大地率军直逼镛关,谁知竟在霁山峡道遭遇了大将军赵谦的伏杀。
峡道地势如口阔之袋,赵谦在山壁两面设下箭阵,顷刻之间就全歼了叛军先头,刘必败逃云洲城,谁知云州城竟城门紧锁,青带遮眼的素衣人立在城门上,迎着霁山北下而来的暖风,手握石垣,嘴角噙笑。
赵谦追至城门下,一举生擒了刘必。
城楼上的人素衣人扬声道:赵将军辛劳。“
赵谦勒马仰头道:“一贤公子,谢了。张退寒在洛阳候着你。”
素衣人声润若玉,与那沙场上的惨呼声格格不入。
“阿银在洛阳还好吗?”
赵谦笑道:“就知道你会问起小银子,照我啊,她竟好得很,我离都之前,看见张退寒都教她写起字儿来了。 ”
岑照笑了笑。
“那阿银定是吃苦。”
赵谦抓了抓头,也不好说什么。
好在,其人仍然温和谦卑。
“照玩笑而已,有劳张大人照顾阿银,我必当面一谢。时辰不早了,将军进城吧。”
话音刚落,赵谦身旁便有军事递来一封信。
“将军。洛阳来信。”
赵谦一眼认出张铎的字,将手中的剑插回剑鞘,一面拆信一面道:“你等等,我看看中书监还有什么指示。”
第42章 春蛹(四)
信尚未拆开, 便听城楼上的人道:“赵将军读完信,切要遵行。”
赵谦抠掉火漆,迎着风冲岑照抖开信纸, 明快道:“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中书监写了什么, 况如今是我领军, 他管不了我。”
岑照含笑扶垣:“忧你赤忱。”
赵谦笑道:“听不出来这话是夸我还是骂我。”
说着,撑平信纸,低头扫看,不过几眼, 果真立了眉, 一把将信拍在马背上:“这过河拆桥的无赖!”
城门洞开, 战俘们被铁链串拷着,从城门内鱼贯而出,岑照青衫素衣行在他们身旁,径直走到赵谦的马下。赵谦耳廓涨红, 有些不愿看他,半晌,方迟疑地问道:
“先生……是不是猜到了信里的事。”
岑照立在马前, 仰头道:“大致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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