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贵嫔是随她一同入殿的,入殿后亦先向帝后见了礼,转而却只拉住徐思婉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道:“玉妃娘娘所问甚是——这好端端的,怎的就入了水呢?”
但凡是人,总不免先入为主。她这样接过话茬,端是想让徐思婉先说。
徐思婉目露感激,面上仍只一副乖顺,轻轻一叹:“臣妾也不知道……臣妾原是要去与锦宝林说说话,不料刚走到近处就听到宝林落水尖叫。因身边也不见宫人随侍,臣妾只得自己跳下去想拉宝林上来,谁知险些自己也被困在其中……还好侍卫们到得快。”
皇帝闻言蹙眉:“天寒水冷,你也太冒失。”
“是臣妾不好……”她低下头,面上染着被指责的委屈,亦有被关心的动容,玉妃只扬音一笑:“照婉仪这么说,竟是当时身边别无他人,锦宝林自己就落了水?”
“臣妾所见,确是如此。”徐思婉道。
锦宝林却忽而急了,顾不上尚未缓去的疼痛,挣扎着想要起身:“不是的……不是的!玉妃娘娘,有人推了臣妾!”
“有人推了臣妾……陛下!”她看上去惊惶之至,与玉妃说了一声,转而又不顾一仪态地向皇帝喊起来,“有人要害臣妾……有人要害臣妾的孩子!臣妾不是失足落水的,臣妾不是!”
这副样子看起来有些疯癫,有些歇斯底里,却恰好是一个无助母亲该有的模样,纵使狼狈也惹人生怜。
玉妃的目光复又落到徐思婉面上,口吻悠悠:“若是锦宝林自己不当心失足落水,倒怪不得别人。可现下她这样说,倩婉仪恐怕还是要说个明白才好,免得平白背了罪名。”
“玉妃娘娘这是何意?”徐思婉抬眸,从容不迫地望向她,“娘娘可是觉得臣妾害了锦宝林?若是那样,臣妾又何必跳下去救她?”
“本宫什么也没说,婉仪急什么?”玉妃挑眉,语气愈发悠然,“本宫只是觉得……常言说‘一人不进庙、两人不看井’,倩婉仪聪明伶俐,必是懂得这道理的,何以会孤身前往太液池边与锦宝林相会?想来实在蹊跷。”
徐思婉不卑不亢:“臣妾素日与锦宝林走动不少,若有心害她,早便有许多机会,大可不必等到她月份大了再下手,既难成事,又易留下把柄。”
“哦?”玉妃笑吟吟地打量她两眼,“婉仪可是事先想好了这番脱罪的说辞,才有意挑了这个时候么?有趣。”
她二人一言一语争辩不休,锦宝林却像失了魂,虽被宫人强行扶着躺了回去也仍十分不安,苍白的手僵硬地伸出来,扯住皇帝玉佩上的流苏:“有人要害臣妾……陛下……”
“朕知道了。”皇帝多少有些不忍,俯身握住她的手,“朕会查明白,给你和孩子一个公道。”
话音落定,锦宝林好似找回了主心骨,涣散的目光渐渐变得有力,哽咽一声,落下两滴清泪:“多谢陛下……”
“若非宝林一直胎像稳固,这般坠入冰冷的湖水,孩子必定是保不住的,凶手横竖不亏,就是跳下去救人做做样子又如何呢?”玉妃不咸不淡地说着,语毕退开半步,俯身一拜,“臣妾知道陛下喜爱倩婉仪远胜锦宝林,可事关皇嗣平安,倩婉仪身上的诸多疑点实在难以说清。还请陛下先行将倩婉仪禁足,待得一切审问清楚再议,只当是为安抚锦宝林、也为安抚六宫……”
她说得神情恭肃,大有一副主持公正之意。这样的说辞摆出来,又关乎皇嗣安康,兹事体大,任谁也不大好再行争辩。
可莹贵嫔却不在乎,闻言毫不遮掩地扯了下嘴角,轻笑出喉:“玉妃娘娘这话说的,好似认定了是倩婉仪害人一样。又是禁足又是审问,闹得那么大,只怕到时就算倩婉仪本身清白,在悠悠众口之下也洗不清楚了。”
“那照贵嫔的意思呢?”玉妃冷淡抬眸,“事关皇嗣,搞不好便是一尸两命,难不成要不了了之?”
“臣妾又没说不了了之,娘娘急什么?”莹贵嫔说得轻飘飘的,却是拿玉妃方才的措辞在驳她。
“都不要争了。”皇后锁眉,喝止她们,“兹事体大,你们这般斗嘴,像什么样子!”
“臣妾知罪。”二人各自垂眸轻言。皇后示意宫女先扶了玉妃起来,略作思忖,上前福身:“玉妃所言,总有一句是对的——兹事体大,不能不了了之。但依臣妾看,倩婉仪也不像那样的糊涂人,倒也不必这就将她禁足,不如先命宫正司将她身边的宫人一一审了再说。”
“也好。”皇帝无声轻喟,徐思婉不鸣冤不争辩,只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中蕴着情愫万千。
皇后肃然:“先押婉仪身边的宫人去宫正司吧。”
听琴立于一侧,刚要应诺,怔忪半晌的锦宝林好似忽而回过神,茫然道:“婉仪?不……”
众人皆是一滞,皇后定睛看向她:“宝林怎么了?”
“不是倩婉仪……不会是倩婉仪。”她又慌乱起来,再度挣扎着要起身,被身侧的宫女强行按住,才不得不躺在那里。
徐思婉眸光微凛,不动声色地望着她,不知她又是何意。
锦宝林薄唇轻颤,那句“不会是倩婉仪”又被她呢喃着念了两遍。接着,她的目光投向徐思婉,嗓音沙哑道:“婉仪姐姐……你说啊。”
满殿的目光就又转到徐思婉面上,徐思婉脑中斗转星移,似有无数黑白子就铺在眼前,令人眼花缭乱。
“阿婉?”齐轩眉宇浅蹙,锦宝林急道:“性命攸关,姐姐莫要分不清轻重!”
“的确不是臣妾所为。”徐思婉美眸抬起,望向皇帝,沉静温柔,“但事关皇嗣,陛下若要将臣妾禁足审问,臣妾也绝无怨言。”
她只说了这样两句话,就好像不知锦宝林想要她说的是什么,言道即止。
锦宝林哑然摇头:“姐姐糊涂……”
说罢她再度艰难地身处手,又够向皇帝的衣摆。皇帝及时上前扶住她,虽有不耐,还是温声:“别动。你有什么话,慢慢说便是。”
“陛下!”锦宝林虚弱得上气不接下气,仍竭力道,“不会是倩婉仪,她不会这样害臣妾,更不会以自己跳湖洗清嫌隙……因为她……因为她……”
她说及此处紧紧咬住薄唇,视线从徐思婉面上一扫而过:“因为她也已身怀有孕了!”
“什么?”皇帝难免一愕。
“陛下!”锦宝林情绪愈发激动,将他的胳膊攥得更紧,“臣妾怀胎七月,胎像一直稳固,便是落水也未见得会失子。婉仪姐姐有孕才两个月,正是胎像最不稳的时候,稍有不甚势必滑胎,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谁会以这等手段害人?”
一番话毕,殿中众人神色各异。
玉妃脸色煞白,惊然跌退一步,满目不可置信。莹贵嫔哑然一瞬,转而露出笑颜,攥住徐思婉的手:“真的?”
皇后也怔了一怔,继而回神也快,同样笑容漫开:“当真?倩婉仪,你有孕了?”
徐思婉垂眸静静望着地面,面前的无数棋子在一瞬间消散,唯余几颗依旧清晰。
伴着这几颗仅剩的棋,那股迷雾虽然犹在,却有一种猜测在迷雾中倏然升起。
她深吸了口气,轻道:“臣妾并无身孕,不知宝林妹妹何出此言。”
“什么?”锦宝林一下慌了,她自未料到徐思婉会矢口否认,顿显失措,“婉仪姐姐,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你分明已有了身孕,前几日你……”
“我知道你想帮我。”她提步上前,行至床边,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无奈与感激,“可我就是丢了这条命不要,也不能欺君。”
说罢她再度望向皇帝,平静地跪下去,俯身一拜:“锦宝林想救臣妾,病急乱投医罢了,求陛下莫要怪她。臣妾不曾有孕,不能以此脱罪,还请陛下秉公处置,必要给锦宝林与腹中皇嗣一个公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后露出疑色,许多宫人亦如是。
在他们看来,锦宝林的神情全然不似说谎,可倩婉仪所言听着也真,一时之间,竟难辨虚实。
“皇后娘娘不必为难。”徐思婉适时一笑,“有没有身孕,让太医一验便知。其实这样大的喜事,臣妾若真有了,如何会自己瞒着?便是虑及龙胎安稳,也不妨先禀奏陛下,让陛下高兴。”
“这话倒说得在理。”莹贵嫔懒懒地与她附和起来,“臣妾也就是无福有孕,若不然,必定也要立时让陛下知晓。将心比心,倩婉仪又有什么可瞒陛下的?”
“不、不是的……”锦宝林有口难辩,慌张摇头。
徐思婉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终是捕捉到她有那么一瞬望向了玉妃,只是很快又收回了目光罢了。
徐思婉心底升起冷笑,面上温柔如旧:“陛下不会真觉得臣妾会拿这种事当儿戏吧?那就……请太医来为臣妾把脉好了。再则也可问问思嫣,她是臣妾的亲妹妹,臣妾若有喜事,一则不会瞒着陛下,二则不会瞒她。”
“不是的!”锦宝林惊惶已极,徐思婉不待她多言,一把攥住她的手:“宝林妹妹,我多谢你这样帮我。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要再为我强争了。”
她一边说着,手上一边一分分用力,锦宝林吃痛却顾不上,只茫然盯着她的美眸,忽而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徐思婉噙着笑,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自知没有害你,谁查我也不怕。况且陛下乃是明君,心里自有杆秤,如何会让我蒙冤?你放心安胎便是,等这事查清楚,我再去看你。”
作者有话说:
swan:等这事查清楚,我再去看你。
翻译:等这事查清楚,看我去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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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破局
她的笑靥明艳动人, 锦宝林与她咫尺之遥地对视,却分明辨出她眼底那股不加掩饰的危险。
徐思婉笑看着她, 眼见她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栗, 心下一笑,遂不再理会,径自转过身, 温婉无限地朝皇后颔首:“臣妾谢皇后娘娘信重,但锦宝林与臣妾出事时,身边并无宫人。哪怕真是臣妾所为,宫正司提审臣妾身边的宫人只怕也审不出什么。若要堵悠悠众口, 依臣妾看还是先将臣妾先行禁足的好, 宫正司若来问话,臣妾知无不言。”
皇后原有心护她一道, 见她如此不由锁眉。但因她所言在理, 皇后终是没说什么,一喟:“那便依婉仪所言, 宫人暂不必审。拈玫阁上下一应禁足,由宫正司查过再说。”
“谢娘娘。”徐思婉垂眸福身,礼罢恰见玉妃面有不甘,欲言又止, 但终是没说出什么。
“臣妾先行告退。”她又道, 皇后及时出言:“你们好好送婉仪回去……差太医好生为婉仪看看, 天气这样冷,莫要冻病了。”
徐思婉抿笑,和顺地又谢了恩, 便退出了殿门。
这么大的事, 只消片刻就传遍了整个后宫, 只是因兹事体大,小嫔妃们不好贸然入殿,就都候在殿前广场上。
眼下见她退出来,众人的目光纷纷扫来,徐思婉目不斜视,无心多言一句话,迈出殿门就往外走。
“姐姐!”思嫣挤出人群,跌跌撞撞地冲到她面前,手轻颤着攥住她的手,脸色发白,“怎么回事,锦宝林她……”
“无事。”徐思婉反将她的手一握,意有所指道,“不是什么脏水都能泼着我的,我们回去吧。”
“嗯。”思嫣点点头,扶着她一并离开。因皇后着意吩咐,长秋宫外已备好了暖轿。姐妹二人一并坐入轿中,徐思婉忽而觉得很累,闭上眼睛,安然歇息。
思嫣原有满心的疑问,但扫见她的疲色就噤了声。回到拈玫阁,思嫣也没再做多问,与花晨一并扶她回房歇下,只担忧道:“姐姐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就叫我一声,我随时过来。”
“嗯。”徐思婉点点头,温声哄她,“你不要慌,没事的,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现下一切都好好的,咱们不能自己先吓死自己。”
“我知道。”思嫣强笑,就告了退。
她前脚刚走,太医后脚就到了。徐思婉认出这是素日侍奉皇后的冯太医,任由他搭了脉。那太医两指搭在徐思婉腕上,凝神良久,迟疑发问:“不知娘子可有什么不适?”
徐思婉淡声:“在冷水里泡得久了,浑身冷得慌,冷到骨子里,头也发昏。”
“臣明白。”冯太医沉然点头,旋即又问,“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不妥?不知娘子近来月事是否正常,饮食可有异样?”
“月事惯是正常的。”徐思婉一哂,续道,“若说饮食……我近来倒的确喜欢吃些酸口的热菜,宫人们都知道,但也仅此而已,并无旁的不妥。”
太医默然半晌:“娘子确是受寒不轻,臣会为娘子开一副驱寒的方子,娘子先按方用上几日。”
“有劳大人。”徐思婉颔首,递了个眼色,唐榆就随冯太医出去了。
过了小半刻的工夫,那太医离了拈玫阁,回太医院去抓药,唐榆执着太医所开的方子回来给徐思婉看,眼中不无担忧:“下奴不大明白,娘子似是不想承认有孕,那又为何承认自己近来喜酸?”
徐思婉含笑:“此事在宫中已流传许久,不知多少人都有所耳闻,若我矢口否认,反倒显得欲盖弥彰,不如大大方方认下来,由着太医自己去判断。”
唐榆了然,想了想,又道:“下奴看冯太医适才的样子……似乎不像把出了喜脉。”
“他自然把不出。”徐思婉神色轻松,“脉象复杂,又不是事事都可靠搭脉知晓,所以医者才要讲究望闻问切。现下我受寒如此之重,脉象中恐怕只余风寒迹象,他想搭出喜脉,怎么也要等我风寒好了再说。”
“那风寒好了日后,娘子要如何是好?”花晨黛眉紧锁,目不转睛地望着徐思婉,薄唇紧紧抿了两下,“其实奴婢也不懂,娘子今日为何不肯承认自己有孕?若是认了,这局自然迎刃而解。”
“你真当锦宝林是帮我解局呢?”徐思婉瞟着她,勾起一弧笑,“啧,我也险些信了她。可若真顺着她的话认了,只怕才是真的入局。”
花晨愕然:“这话怎么说?”
“我暂且也还拿不准,只是有几分猜测罢了。”徐思婉顿了顿,“不妨等我风寒好了,太医再来搭过脉再说。你先为我备水吧,我多泡一泡,驱一驱寒。”
“诺。”花晨福身,自去忙碌。其实自徐思婉出事开始,拈玫阁这边得了消息,就已将沐浴用的热水备好了。只消片刻,徐思婉就如愿去了汤室。
她在热水中浸出一阵又一阵的细汗,寒气被逼散,令她的神思也愈发清晰起来。让她已困惑多日的棋局终于变得分明,最令她参不透的几颗子突然都清楚了,她只消再借一个力,从太医口中听到答案,就能最终摸清对方的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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