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天席地皆是骆家庄村民们各异的诵声,经久不绝,满是心酸。
直到人们的声音稍微小了些,姜莞才重新道:“今日莫名其妙以女抵税,明日只怕全家都要为奴为婢。禽兽断没有喂饱的一日,一退再退,只会助长嚣张气焰!如今已到末路,再没有什么可怕。与其等着日后一步步为人做牛做马,不若自今日起联合起来,我们村民们团结在一处,问不合理的税为何要交!又凭什么将人家女儿卖来卖去!”
刚才热闹的骆家庄一下子静了下来,倒在地上那几个伤势最重,却是最积极的,听了姜莞的话用尽力气说着“好”字。
倒是那些没挨打的村民们还在犹豫。他们本就不敢和东家作对,更不必说与官府作对。
姜莞觑着他们的神色又加一剂猛药:“法不责众,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便是官府要杀,那也是杀不尽的,定会给出个说法来!儿女无辜,你们难道想让日后儿子一出生便给别人使唤用么?真成了奴婢,整个家族日后别再想出头,生生世世给人做下人去!”
姜莞一提到儿子,这些人的神情顿时变了。
若说失去女儿只会让他们心窝子紧上一紧,再让他们人哭上两声。但涉及儿子的利益,便叫他们想都不敢细想了。
儿子本就是他们的心头肉,他们辛辛苦苦勤勤恳恳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儿子能出人头地,子孙光耀门楣,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也能脸上有光。
若儿子日后世代只能只能给人做奴,他们这一家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
这么一想,村民们纷纷动容,拿眼看向姜莞。
姜莞在帷帽下微微一笑:“我是谢家村的谢晦,若官府追究起来,一切向我便是。”
这个保证让村民们彻底下定决心跟着姜莞做事。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东家欺人太甚,老实人心里也不平!更何况有人为他们垫底,实在不行供出这个谢晦倒也罢了。
村民们越想越是,纷纷点头答应:“我们跟着你做,只是该如何做?”
姜莞温和一笑:“无需大家做什么危险之事,只消你们将今日村子里发生之事传往各村,越广越好,并求其他村民联合起来一同抗税,这便够了。”
村民们将她的话牢记在心,心中一下子好似有火在烧。他们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但又好像是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
“你们若是不会说,就背我刚才背的那个顺口溜,还都会背么?”姜莞耐心地问。
村民们齐声回答她:“不得打,不得骂,加税收粮把女卖。贪东家,贪县衙,上梁不正下梁歪。”
姜莞又絮絮说了些鼓舞士气的话,才从骆家庄离开。她走后,自然有护卫扮作赤脚郎中的样子来为村民们治伤。
她心情还算不错,便愿意跟谢晦说话:“怎么样?学到了几成?”
谢晦盯着她瞧了半天,淡淡开口:“为什么说你是我?”
零零九本还沉浸在姜莞刚才那一套慷慨激昂恩威并用的讲话里,陡然听到谢晦这么一问,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姜莞毫不惭愧:“我本来就是在为你出主意,日后都要你来出面,用你的名字是天经地义。再说了,你以为我稀罕用啊?”她瞬间成了有理的那个,仿佛她从未想过把谢晦拉下水这回事。
谢晦听罢也没多大反应。
正当零零九以为他被姜莞说服时,就听见她问:“所以你叫什么?”
第105章 可以由着我骗
姜莞难得怔住,后知后觉她确实没在谢晦面前说过自己的名字。她忽然想笑,也确实笑了。
谢晦沉默地听着她笑,执着地望着她。
姜莞笑够了才一本正经:“不告诉你。“告诉他其实并不打紧,但是她看他想知道,她就不想告诉他了。
谢晦同样正经:“你用我的名字出头,合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姜莞长眉一横,十分硬气:“我用你的名字是你的福气,我就不告诉你,你能怎样?”她说着说着开始耍赖,让人十分莫可奈何。
谢晦不言不语跟着她走,姜莞都以为他放弃了,过了好久却听到他问:“怎么才告诉我?”
姜莞不理解他对名字的执着,但能看到他急她就开心,更不愿意告诉他了。她眼珠一转,笑眯眯道:“你什么时候将我哄的十分开心我再告诉你咯。”
反正开不开心也是她自己说了算。
谢晦大约是发现她的恶劣秉性,终究没再多问。
二人直接改道去陈家手下的村庄,张家这边暂时由骆家庄发展。
“你学到了多少啊?”姜莞跟谢晦并肩在路上走,不说话又觉得没趣儿,便问他话。
谢晦刚刚被她一通拒绝也没见有什么影响,依旧回答:“差不多。”
姜莞阴阳怪气地学他:“差不多。”模样欠揍极了。
谢晦听到她这么说话反而露出一个她见过他脸上的第一个笑容。
这一笑,整个世界都静了。
他冷如秋月的眼一下子变得柔和,唇角逸出一个微小的弧度,天地一瞬间琼玉初化。
零零九看得有些呆:“我是做梦了吗?谢晦他竟然会笑?”
姜莞同样有些讶然:“是有些离谱。”她也是头一次见到谢晦笑。
不过谢晦的笑只维持了一下,一眨眼的功夫他又成了平日里的高岭之花样儿。
姜莞对高岭之花道:“累了。”
高岭之花弯腰背人。多亏他经常劳作有一副好体魄,与一般读死书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并不一样。他应当是文人中很耐揍的一个。
相较于张家,陈家的手段就显得温和不少。陈家的东家或许没有张家东家的脑子那样灵活,并没有想到让人拿女儿抵税这样的损招。
但作为欺压百姓中的一员,面对交不上加税村民们他们也有着自己的办法。他们同样一边哭穷,说自己也毫无办法时心里满是办法。
他们硬要人交加诸之税,人们交不上,陈家就说自己为了交税自家也没了余粮,不许百姓们再借粮。
对张家那样直接暴露恶意的东家人们倒好下定决心反抗,然而对陈家这样卖惨哭穷的东家们却一眼看不透其本质,还以为他们是真好心,任由谢晦怎么张口宣传也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联合抗税。
这一犹豫,陈家早就手脚麻利地将税收了上来。
而张家那边的情况其实也不大好,每个村民在骆家庄的村民发展时都没彻底下定决心,张家收税的便来了。等东家将税都收完了,把他们村子里的女儿也收走,他们才想着再和骆家庄的人一起反抗,都实在太晚。
没有利益做诱饵,也没有不得不驱动他们反抗的动力,人们联合起来反抗一会儿就觉得毫无意义,愤怒过去后便各自散了。
谢家村中村民们听谢晦说要抗税这回事时吓了一跳,他们一向老实,从没想过与官府作对,听后吓得害怕不已。
还是村长犹豫着告诉他算了,他们都是平民百姓,不好与官府对抗。
最后愿意和谢晦一同联合起来抗税的不过二十余人,可怜极了。这二十余人中也有谢明月,可惜她跟谢晦实现反抗理想时没能带上她娘,她娘如今靠谢家村老小照顾着。
这二十余人抗税不交,将陈、张两家一同得罪,两家联合起来要捉住这些人杀鸡儆猴。
他们投奔谢晦,谢晦需为他们负责,带着这些人躲入深山。
姜莞自然不在这二十余人之列,她依旧安安稳稳地住在谢家“静养”,只不过谢晦带着谢明离开罢了。
谢晦之走让谢家村里人心惶惶,人们过去仰仗他,信任他,现在又开始说他的不是。村子里时常能听到讨论他的许多话。
“哎,谢晦怎么就变得那样极端呢?”
“幸好东家宽宏大量,没怪罪咱们整个村子。”
“是啊,东家真是天大的好人,还为咱们将没补的税给补上,谢晦怎么能这样不识抬举?我看是书读的太多,人心变了。”
“正是,他这样可对不起他爹他娘。说到对不起爹娘,谢明月才是最对不起她娘的!她娘重病,她倒带着粮食跟谢晦一起跑了,叫咱们来照顾她,这算什么事呢?还是那位女郎好心,不忍心看她娘受罪,还请了人来照顾她娘。”
“这么一想她娘倒是很有福气了。不孝女不要也罢,过去我还以为她是个好的,真是不知道她娘在她手上吃了多少苦,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
村民们已经忘记谢晦为他们减过许多税的事,纷纷说起他的不是。而对于对村子本来就没什么贡献又抛弃重病老母的谢明月,人们说得更难听些。
姜莞埋在浴桶中,水波荡漾着玫色花瓣。她鼓起腮吹一大口气,她面前的花瓣被吹开好远,在桶里空出一条线来。
她又将堆积起的花瓣用手拨回,重新吹了一大口气,花瓣又晃悠悠地漂远了。
零零九被她这样幼稚的行为弄得说不出话,直到她将桶里的水玩冷,她才从中蹦出来,一边哆嗦一边颤声道:“好冷啊……”
圆圆为她擦干换上衣裳,很是心疼:“女郎洗得太久了,水都冷了。”
零零九忍不住吐槽:“分明是你玩得太久,把水硬生生玩冷了!”
姜莞将中衣穿好,慢吞吞道:“我怎么会有错呢?错的一定不是我。”
零零九为她的自信感到叹服,忍不住说:“你是没错,谢晦可错大发了,现在有家不能回,只能在深山里……他原本可是要去考科举的!”
姜莞感到奇怪:“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又不是我逼他的。他年纪又不小了,自己做的事还要我来负责么?男主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吧。”
零零九说不过她,最后长长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谢晦如今吃力不讨好,税没抗成,自己还要躲在山中,官府也已经知道这事,他成了有罪之身,没法再科考。哎。”
姜莞被圆圆用干布绞头发,闭眼问零零九:“你好像很伤心谢晦这样子呢?”
零零九说不清楚:“也不止如此,我还觉得这次抗税没能成功怪难受的。”
姜莞语带笑意:“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本来就不会成功呢?”
零零九愣住,半天说不出话。
姜莞动动脖子,好让自己的脑袋更加舒服,也并不急着说什么话,享受整个世界安静下来的时光。
“你是故意的?”零零九不可置信地问。
“嗯?”姜莞没承认也没否认。
零零九激动起来:“你早已经知道联合抗税根本行不通,你,你还让谢晦去做这件事!”
姜莞慢悠悠道:“我设计这个计划的时候确实是将之设定为不可能成功的一件事,但可不是我让谢晦去做的,别把我想的这么大能耐嘛。我要是什么都能让他去做,那你说我让他去死他会不会去死?”
零零九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说不出一个字。
姜莞反而来了兴趣问:“我若是真让他去死,他真去死了,系统会不会罚我呢?”
零零九不想理她。
姜莞谈兴大发:“知道为什么一开始就不会成功么?”
“为什么?”零零九虽然郁闷,却也十分好奇。明明一开始在骆家庄时它看姜莞滔滔不绝,村民们慷慨激昂,以为事情要成了,没想到后面一落千丈,发展至此。
姜莞为它解惑:“第一现在根本就不是时候,人们骨子里的软弱妥协哪里是看到别人被欺负时就能克服的?要自己吃过苦头才知道疼。而且就算疼了他们也不会起来抗争,再说明白一些,谢晦该发展的根本就不是这些人,都是我骗他的。看上去很有道理是不是?”
零零九一寒。
姜莞继续道:“最重要的一点呢,还是要反抗,一定要拥有自己的力量。不谈力量的反抗永远都是不彻底的,不会成功的。”
零零九接话:“那不就是造反吗?”
姜莞赞同:“对啊,本来就是要造反才行。不起义总会有一道道大山压下来的。就算你暂解决了一个,但问题是源源不绝的,所以应该从根上解决。而且我好委屈呀!”
“你委屈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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