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铁老三已经被人们遗忘了,自从被师父踹出院子,铁老三好像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只在孩子们的心里留下一点点久远的阴影。
后来,这点阴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直到此刻,才重新被唤醒。
元墨紧紧的握起了拳头。
原来这家伙还活着,并且还在祸害女伎。
她这次一定要为全京城的女伎们除害!
马车继续往前,渐渐地,周围渐渐有了人声,还在食物的香气飘过来。
元墨知道这是到城门了。许多赶不及出城的人,为省钱,会在城墙根下熬一宿。城门附近也有许多吃食摊子,有卖馄饨的、有卖汤团的、有卖炊饼的……香气一阵阵飘过来,元墨的肚子开始咕咕叫。
寅时三刻,巨大的城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闷的声响,马车排在队伍里,挨个儿上前接受盘查。
铁老三和崔王八十分安静,一句话没有。
喂,要不要这么淡定啊?那是城门守卫啊,每辆马都要例行检查的!这层车帘子一掀,马车上躺着四个昏迷不醒的女人,一看就有问题好不好?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元墨真替他们发愁。万一被查出来了,她不就没办法跟到他们的老巢了吗?
然而事实证明,她想太多了——
守卫根本没有掀帘子,甚至连例行的盘查询问都没有。
轮到这辆马车的时候,也不知道铁老三做了什么,元墨只听到守卫们的声音里透着十二万分的恭敬:“您往这边走。”
然后吆喝着驱赶边上的百姓:“让让,让让!贵人要出城!”
贵人?
什么贵人?
当然这一车的女伎都是很贵的人没错了……
元墨实在忍不住,将车帘掀开一道小缝,就将守卫双手将一样东西奉上,铁老三收了往怀里一塞。
隐约是块令牌?
马车过了城门,守卫的声音还从后面传来:“小的恭送贵人!贵人慢走!”
什么令牌这么好用?
一定是姜家!
元墨想到了赵力的话。
只有姜家才能这么大能耐。
马车离城之后,拐上了往西的甬道。
这一下,更让元墨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条路平整宽阔,比官道还要气派,乃是专门修建,通往西山的。
西山是离京城最近的高山,山势险峻有奇趣,山顶积雪往往要到仲春才化,因此夏天山中极其凉爽,是京中贵人们专属的避暑之地。
若是不能在山上建一座别院,在京中就算不上什么有头脸的门阀。因此每位贵人都想在这山中占一席之地。这里有的不单是风景,更是地位与权势的象征。
每到盛夏,贵人们便一窝蜂地去西山避暑,导致乐坊的生意惨淡许多。西山,真可谓是乐坊的一大劲敌。
当然了,那些有名的大乐坊是不会为此发愁的,她们家的姑娘们会应邀来此消夏,别的赏赐不提,单是出城一行的车马费就够红馆的姑娘们眼红好几个月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些都是真正的名伎,个个精通文墨,吟诗作对,笔墨丹青,抚琴作曲,技惊四座……而红馆呢?唉,好不容易有个像样的,还被这帮人拐了!
元墨想想就恨。
现在离避暑的时节还早,贵人们尚留恋城中的繁华,西山别院里大多空着,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进了山,路便开始陡了起来,马车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西山越高处风景越好,也越凉爽,所以,越往上的别院,主人的来头就越大。
一路上,飞檐翘壁在山壑绿树之间时隐时现,只是没有一点儿人声,想必这些屋子都很寂寞吧。
越接近山峰,就越接近姜家的别院。
元墨把自己从新来人身下挪出来,免去了一身重压。
天已大亮,明亮的春光被车帘筛得幽暗,照出身边这位美人。
元墨个子算是高挑了,即使比男子也不输什么,但这位女伎的身段却十分修长,这么躺着竟比元墨还高。
她身上的香味很特别,甚至不能称之为“香”,如果人们去到晨间的松林,或是生满青草的溪边,深深呼吸,大概就会闻到这样清淡悠远的气息。
她穿的也很不一样。女伎的穿着比之仕女当然会略加暴露,露出一截玉颈,半抹雪肤乃是常事,但她的衣领一直扣到颔下,将整个人紧紧包裹,除了一张脸,没有露出一寸旁的肌肤。
她头上既没有钗环也没有花朵,甚至没有挽髻,长发横过面颊,丝丝缕缕如雾,如同一枚别致的面具。一只露出玉样的下巴,唇薄而色淡,唇形优美至极。
元墨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替美人将发丝捋开。
呼吸停顿。
第四章
北里乐坊云集,从长到大,元墨自诩阅尽天下美人,却没见过这一种。
不是娇柔不是清丽不是美艳……是什么?元墨说不上来,只知道在这种美面前,她情不自禁便屏住了呼吸,简直怕自己的气息再大一些,眼前的人就会化为幻像从眼前消失。
这种美,更像是壁上的画像,庙里的神佛,总之,不像真人。
仔细看来,美人双眉修长,对于时下流下的细眉来说,好像太浓了,鼻梁也似乎太挺了,下颔的线条似乎也不够柔和……但也许正是这份与众不同,才能美得到让人不能呼吸的地步吧?
和这位美人比起来,会真楼里的玉菰仙算什么啊!
就在元墨看得心醉神迷之时,美人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元墨吃了一惊,立马捂住她的嘴。
然后就发现这是多余的。
美人的眼中没有一丝初醒的浑沌与迷糊,眸子清冷至极,像最寒冷天空中最遥远的两粒星辰。
这样的眼睛哪怕泰山崩于侧都不会多眨一下吧?又怎么会因为只是在一辆陌生的马车上醒来而惊呼?
可惜,太可惜了。
元墨在心里叹气。
这样的眼神太过强大,完全掩盖了美貌。
不行啊美人!你这是一双眼毁了一张脸啊!
你刚从昏迷中醒来,还跟一堆陌生人昏迷在一起,你难道不该流露出惹人怜爱的脆弱与慌乱吗?
不过,美人冷静与镇定在男人面前或许不受欢迎,但在这种情形下,却是省了元墨不少麻烦。她一声也没出,只是迅速扫视马车内的情形,然后,目光忽然落在自己的衣袖上。
那衣袖宽大,是一种美丽的深紫色,褶皱间有着上品丝绸才有的微光,乃是茉莉一直想要、而元墨却买不起的云缎。
云缎造价高昂,有“寸金寸缎”之称,有市无价,已经不是买得起买不起的问题,而是买得到买不到的问题。
美人这件外裳宽袍大袖,极其费料,光是这件衣服,应该就值好几百两银子。
好几百两啊!对于元墨来说,是天大的一笔财富!
然而美人看到这件衣裳,却像是看见了鬼,瞳孔猛地收缩一下,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这表情很难形容,好像有意外、轻蔑、厌恶、讥讽等等情绪,加上眸子里那点冷浸浸的寒意,混在一起,在美人脸上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戾气。
像一条吐着信子的美人蛇,或是一把刃口抹着蓝汪汪剧毒的刀。
不对不对不对!元墨赶快把脑海里的蛇和刀抹掉,抹掉!
一定是她看错了看错了,这样的美人,一看就是被人千娇万宠地养着,怎么可能会有这样重的戾气?不可能!一定是她眼花了!
果然再定睛一瞧,美人脸上已是淡淡一片,整个人照旧散发着尔等凡人速速退散的冰冷气息。
美人手一撑,就要坐起来,元墨连忙按住她,就在这时,远远地忽然传来一声狗叫。
元墨动作僵住。
不是吧?
眼看这帮混蛋的老巢就要到了,这种紧要关头大王你千万不要来坏事!
然而狗叫声越来越近了,非常明显就是奔这辆马车来的。
车辕上,铁老三道:“这里怎么有狗?”
崔王八随口答:“野狗吧。”
铁老三道:“你见过这么油光水滑的野狗?”
元墨也很无奈,由于会偷食,这蠢狗比谁都油光水滑。
崔王八一声惊叫:“死狗,滚开!”
大王“嗷”地一声,大概是被踹开了。
但大王是坚贞不屈的狗,岂会因为被踹一脚就放弃狗生至爱?下一瞬它又“啊呜”一声扑了上来。
“找死!”
崔王八怒喝,“呛啷”一声,拔出了刀。
唉,没办法了。
元墨叹了口气,伸手抚上美人的眼睛。
美人好像不习惯他人的碰触,脸朝后一仰,元墨以极轻的声音道:“装昏。”
说完这两个字,元墨一跃而起,隔着车帘,精准地朝崔王八的位置踹去。
崔王八“啊”地一惨声,跌落车辕,转眼间被前行的马车甩在了后面。元墨来不及高兴,眼前已经是刀光一闪,铁老三一刀砍向元墨。
元墨疾忙后退,忘了马车里全是软玉温香,脚下一歪,摔倒在一个人身上,恰恰是那位美人。
美人脸色极不好看,元墨百忙中还赔了个不是:“对不住对不住……”正要爬起来,美人忽然抬头按住她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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