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
姜家那位三爷人称“玉翁”,风流旷达,大有古风。言妩姑娘能入他的眼,琴艺显然非同寻常,一首诗扇敲不开言妩姑娘的门,一首琴曲说不定可以。
《黄莺啼》是初学者的入门曲目,腊梅天资有限,难的全学不会,元墨也不勉强她,反正能弹出点动听的声音能娱人耳目就不错了。
但这样简单的曲子,在两位高手的手中一下子变得好听了十倍,尤其是两琴合奏,琴声如同珍珠迸溅,颗颗饱满圆润,一声接一声,真的像是有千百只黄莺一起啼鸣,声声宛转。声音仿佛能直接形成画面,画舫中黄莺飞舞,直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好!”
元墨大赞。
她终于知道客人们为什么这么喜欢听曲子了,好的曲子听了真让人忍不住多喝两杯。
而就在这个时候,又一缕琴声由远及近,飘飘悠悠,穿风度水而来。
这琴声可不是活泼稍皮的《黄莺啼》,它异常低郁,仿佛一个失落的男子在伤心之地徘徊不去,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楼上的琴声刹时断绝,片刻后再度响起,琴声中大有劝慰之意。
“外面是《怀君》,楼上是《明珠》。”姜九怀停下来道。
《怀君》是思念之曲,《明珠》有开解之意。
元墨点头:“不愧是扬州花魁,果然是仰慕者众多。”
即使是对音律不太熟,她也听得出外面的仰慕者对言妩用情颇深,而言妩却一直好言相拒,琴声虽然柔和,却一直很坚定。
但外面的琴声却也是不折不挠,迂回不去,并且渐渐有激烈之意。
“拖泥带水,扰人清闲。”姜九怀微一皱眉,手指拂过琴弦,杀伐之乐铮然而出,金戈铁马之意中挟带着森然怒意,仿若九天上的神明宣泄自己的不悦。
楼上与外面的琴声皆停,像是被神明的怒气镇压。
元墨更直接的印象是——好似一道惊雷,劈散一对鸳鸯。
只是,外面的琴声仅仅是暂停,旋即再次响起。
这一次,琴声徒然变得激越,像一个不屈的战士面对强敌依然浴血上前,琴声中充满强烈的不甘、忿恨以及昂扬的战意。
元墨还从来没有从谁的琴声中听出如此充沛的感情,简直叫人禁不住陪他一起长歌当哭,潸然泪下。
姜九怀微微扬眉。
琴为心声,此人心志不弱。
然而越是刚强的心志,越让人想去折断它。
“客人请息怒。”
二楼楼梯的尽头,不知何出走出一位姑娘,她大约十八九岁年纪,一身淡红色衣衫,穿戴未见得有多华美,但云鬓如雾,眼角眉梢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轻愁,她移步下楼,身姿轻盈得像云朵般飘了下来。
元墨倒吸一口气。
美,真美。
真正的美人其实不在五官,而在意态。
有许多人五官单看美则美矣,然而再看便觉得不过如此,这位美人却当真是玉作肌骨冰雪为神,整个人像一抹初春的烟雨,像一片初秋的月光,美得令人一见之下,心口生疼。
“言妩见过诸位客人。”
言妩盈盈折腰,施礼。
元墨只觉得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美到了极处,单看她站着不动,便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连忙道:“姑娘客气了,不必多礼。”
宛娘扶着言妩,脸上有丝焦急,低声道:“我去跟他说吧。”
“不,我自己去。”言妩说着,向众人道,“请恕言妩失陪片刻,稍后便来向各位赔罪。”
“好的好的,姑娘尽管去忙。”元墨忙不迭道。
言妩走向船头,元墨满心好奇,扒在船厅门口,探出去半个脑袋。
平公公十分不屑:竟然光明正大听壁角,简直丢人现眼。
然后,就见姜九怀推琴而起,走到了元墨身后,跟元墨一起看向船头。
阿墨觉出身后有人,回头见是姜九怀,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的。
——试问花魁的感情纠葛,谁不想看呢?
她向姜九怀竖起手指,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就专心致志地听起壁角来。
风吹动元墨的头发,发梢轻轻拂过姜九怀胸前。
他会站过来,是双腿自然而然的动作,未经大脑,不曾思索,就像草木追随着阳光,只是单纯地觉得,离她近些,令人很愉悦。
他对船头的言妩,视而不见,垂下眼睛看着元墨的头顶,风吹动元墨的发丝拂到他的脸颊上,麻麻痒痒的。
身在江南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江南的风如此温柔。
言妩立在风中,纤弱的身子仿佛下一瞬便会随风而去。
在她的面前,灯红波影之中有一叶轻舟,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盘膝而坐,膝上横着一架琴。那琴颇为特别,呈蕉叶式。
男子眉目清疏,书生巾在风中轻拂,他与言妩隔水相望,眼中混合着狂喜与痛苦之色:“阿妩,你终于肯见我了。”
“季公子,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是月心庭的女伎,若要见我,只要付够银钱便可。”言妩道,“季公子是熟客,我还会格外优待些。”
男子紧紧握住了拳头,眼中痛苦之色愈浓:“阿妩,你明明知道我没有银子……”
“那便不用勉强自己。你读你的书,我待我的客,你我互不相干。”
从元墨的角度看不清言妩的脸色,只听见她的声音始终十分平稳,虽是细声细气,却是坚定不移,丝毫没有留情面,“相识一场,季公子莫要坏我的生意可好?”
这一席话,听得阿墨简直要抚掌赞叹。
从红姑到云姨,再到春娘,明明有仙姿国色,天下万万千千的男人供她们挑选,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夜夜都有新郎倌,结果,她们却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纷纷自掏腰带,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结果呢?春娘甘心堕落,红姑醉生梦死,云姨干脆疯了。
“情”之一字,害人匪浅啊!
身边的惨案太多,元墨简直要以为痴情是上天对所有花魁的诅咒,但是没想到,天下间竟然还有言妩这样的花魁!
“就是她了!”
这一刻,澎湃的、火热的愿想充满了元墨的胸膛,她的眼中映出言妩的临风而立的背影,坚定地道,“我要她!”
第四十七章
“为何?”姜九怀问,“相貌平平,论琴艺,倒是那男的高明些。”
“因为她懂事啊!”元墨自动忽略“相貌平平”四个字。反正在家主大人面前,谁也不如他照镜子时看到的那张脸好看,“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脑子清醒不会为情所困的花魁!”
“不会为情所困?你是指她故意说些难听话好逼得对方嫌弃她?”
嗯?言妩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吧?她明明有理有据,温柔款款……”
“她若是真的对此人无情无义,就由他去。反正仰慕者越是痴心,女伎就越是受人追捧。反倒是她竭力劝对方远离,才是用心良苦,用情颇深。”
“你是说她喜欢他,却还要他离开她?”元墨觉得这实在不对头,定然是姜九怀又拿她当傻子骗。
姜九怀毫无阻碍地从元墨眼中看到了反对,他抬眼示意:“你看她的背影。”
背影怎样?背影很美啊,风吹动轻薄的衣衫,显出言妩美好的身形,那腰肢细得仿佛一掐就断……
“不是让你流口水。”姜九怀淡淡道,“你看她站得笔直,全身紧绷,两肩收缩,脖子一直僵着。她很紧张,也很难过。”
一个背影而已,可以看出这么多?
姜九怀淡淡道:“人这种东西,有时很蠢。他们总以为,只有嘴才会说话。”
元墨心里一紧。
所以,他无数次看穿她在想什么,就是她的身体发肤乃至动作出卖了她?
“你不一样。把你的话反着听,就是你的心里话了。”姜九怀微微一笑,“跟你比起来,这位言妩姑娘已经算得上心机深沉了。”
所以还是在骂她蠢?
湖上,男子惨然一笑:“你我……互不相干?互不……相干?”
他的神情过于悲伤,过于痛苦,元墨简直怀疑他马上就能呕出一口血来。
“我言尽于此,季公子,你善自珍重吧。”
言妩说完,转身便回。
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元墨赶紧回到座席,又忍不住在心里大赞,悄悄向姜九怀道:“如果她对这个人有意思,却还能赶他走,这就叫慧剑斩情丝,是大智慧啊大智慧!总之,我要定她了!”
“哦,是吗?”姜九怀不凉不淡地道,“那就要看你的银子够不够了。”
花魁的身价不菲,在银钱上元墨还真没有太大的把握,顿时萎了一半。
姜九怀显然很以使元墨枯萎为乐,嘴边笑容又深了几分。
言妩回来了,不单向众人敬酒赔罪,还唱了一支小曲,跳了一支舞。
不单擅琴擅诗,还能歌擅舞,元墨觉得言妩简直是个完人。
这种厚遇,原本应该在登门三五次之后才能有,可见言妩赔罪之诚意。
元墨不由得受宠若惊,十分感动。
同时他还发现言妩一个优点——任何人见了姜九怀的脸不免都要震颤一下,但言妩却是个例外。她看姜九怀好像跟看白一或平公公没有任何差别。
天下间竟有如此妙人!
元墨对言妩可谓是赞不绝口,爱不释手。
平公公和白一则对言妩颇为不满。
因为,区区一名女伎,竟要主子又是写诗又是弹琴才肯下楼,简直是胆大包天。
平公公从前在姜家见过言妩几面,因着三爷的缘故对言妩也颇为客气,这会儿却是好感尽失,决定以后再在姜家看到她时,绝不会再给一个好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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