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韵不予理睬,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催她道:“快走吧,相爷要见你。”
梦华原地踌躇了下,一颗心竟于腔中惴惴难安,思忖了下,还是决定跟上卫韵。
虽然已近双十年华,梦华却依然是孩子心性。她心思不坏,就是拗得很,一向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一旦认定她所做的某件事是对的,旁人很难改变她的看法。加之从小习武,会些功夫就不怕被人欺负,怒火中烧时更是不计后果,杀人饮血都有可能。想到这里,卫韵不由替她发愁,往后若是到了离开相府的日子,也不知哪个人家敢要她,谁要是惹毛了她,她一怒之下,能够杀了人全家。普天之下,能治住她的,不是九五至尊,而是曲伯尧了。
与之几年相处,卫韵自然是十分了解梦华,因而每次不会与她计较。卫韵一边走还不忘一边叮嘱她:“呆会儿见了相爷,可要好好跟相爷认个错儿,相爷训斥你什么,你听着便是了,千万不要无礼地顶撞他。”
梦华一听很不情愿,放着难看的脸色,固执地扬起下颚:“我没错,我不过是为了他好。”
卫韵狠狠戳她的额头:“相爷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哪来那么多话?”戳完又苦口婆心道:“梦华,我劝你还是改改这冲动的性子,往后你若坚持拗成这般,会有你好果子吃的,你也不要那么针对郑娘子了。”卫韵停下脚步,认真注视她说:“你需得明白,你我二人不过是相爷从前捡回来的两条命,这辈子都不可能在相爷心中及得上郑娘子半分,如今,得有个自知之明。”
半分?这辈子都不可能?梦华慢下脚步,脑海中浮现郑媱那令人嫌恶的神情和弱不禁风的体态,不由勾唇哂笑;复又想起几个时辰前抱她疾步走出马厩的那人,倏尔目中莹莹,陷入沉沉的遐思。
卫韵将梦华领到曲伯尧门外,抖了抖斗篷上的雪沫子,轻叩了两声房门,待里头的人发声询问,柔声答说:“相爷,是梦华来认错了。”
那里头的人回:“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一线:鎏金兽耳衔环香炉逸出的袅袅烟气之后,那人脱了金乌靴,蜷膝于辉泽熠熠、滑无褶纹的袍下,背如直壁般端坐炕上,纱布裹缠的手正执一古籍凝神细阅,听见门声响动,移目瞥了门外立在卫韵身后的吕梦华一眼,又继续不动声色地看书。
卫韵对身后那仍立在门外不敢入内的梦华使了使眼色,梦华便伸足慢慢踏了进来,碎步趋前时,小心翼翼地去瞥曲伯尧。卫韵走去暖炕前,端了茶壶,倒了一杯新茶交给梦华,又使眼色让其送上前去。
梦华踌躇着,还是跪着接下,又跪着挪去曲伯尧跟前,战战兢兢地将茶杯慢慢送至曲伯尧眼下。曲伯尧并未接下,却只淡淡道:“放下吧,卫韵出去。”
见卫韵被屏退,梦华心中更加惴惴不安,端着茶杯的手竟有些发抖。
卫韵退出阖门,却仍是不大放心梦华,遂决定站在门外偷听。静静伫立了许久,终于听见里面有了对话。
但听曲伯尧问梦华:“你可知为何叫你?”
过了少顷才听见梦华回答:“因为我要杀了你心爱的郑媱,没杀成,刺破了她的喉咙,让她流了一点点血,你心疼不已,要罚我。”卫韵不由攥紧手中的帕子。过了许久仍然听不见曲伯尧回话时,卫韵心跳加快。
“你为何非要杀了她?”
“因为我瞧她不顺眼,就想杀她。”梦华不卑不亢地回答。
……
“这梦华!”卫韵急的差点跺脚。
“得令杀人,不得令不得杀人,如果你忘记了这一点,那你干脆别做府里的刺客了,本相马上给你找个好人——”
“可你差点因为她而死了,难道你想拿整个右相府所有人的命换她一条命吗?”
“没有把握的事,本相不会去做,既然敢入宫,本相自然是有九成把握,轮不着你来替本相的安危操心。”
“呵——把握?”那声音听起来多多少少有些嘲讽的意味,“陛下都派徐令简来相府里搜人了,徐令简是什么人?郑媱差点就被搜出来了不是吗?”
“徐令简到底是没有搜出来,就算搜出来了,本相也有办法瞒天过海。”
室内一时鸦寂。
卫韵向门缝窥去,恰窥见梦华后背颓然往下沉去,她不屈不挠地昂着脖子,不迭摇首,倔强地问曲伯尧:“如果…..如果我今日将那郑媱的头颅斩了,你会拿我怎么样?”
曲伯尧一言不发,缓缓揭起眼皮注视梦华,那眼底若隐若现的,是杀机?
砰——
卫韵吓得张嘴险些失声尖叫,不迭拍打按压胸口,她看得清晰,他将手中书籍倒扣在案的时候,似有什么细碎的东西溅起,弹在梦华脸上,梦华叫了一声,低垂着脑袋捂住脸嘤嘤哭泣了起来。
细碎的玉片琤琤然沿着光滑如镜的地面滚落。嵌理石五彩螺钿的束腰矮案硿得四裂,案上茶具移位颤动不休,鎏金兽耳衔环香炉铿然翻倒坠地,香灰顺着镂空的炉壁洒了一地。
还以为是什么锋利的暗器,卫韵方才差点没推门闯进去,一颗悬在嗓子眼儿的心才慢慢沉下去。见曲伯尧穿靴起身,越过梦华时,卫韵匆忙躲开。
香炉滚动声寂然时接来门声的砰响,梦华努力仰首不让什么东西掉下,可那滚滚热流却止不住飞流直下,很快濡湿了她胸前的衣襟,梦华狠狠擦了两下,俯下身去,一一拾起那滚落了满地的扳指的碎玉。
匿于盆植雪松后的卫韵静止不动,忐忑等待着那推门出来的人走过,脚步声渐行渐近,卫韵敛息屏气,此时,那脚步声一转,愈发清晰地传回自己耳边。那嗓音在雪松后响起,低沉如雨后远山里轰鸣的雷声:“以后,有些事情,不必让梦华知道。”
“是……”卫韵悬心吊胆地低头回答。
——
“灏……”
曲伯尧回头,径直对上黎一鸣忧愤的目光,他向他走近:“亚父。”
黎一鸣两手背在身后,转身往前走:“你跟我过来!”
他随他一起走入一个昏暗的地道,走了一段距离,黎一鸣点亮火折子,火光映照出他肃穆威严的神色,他将火光举至曲伯尧跟前晃了晃,怒斥一声:“跪下!”
曲伯尧将视线投向前方供奉的牌位,喉结动了动,掀开衣袂跪了下来。
“记不记得?”
“记得……”他回答时,目光一动不动。
“我还以为你忘了……”
“我不会忘!”
黎一鸣上前拿起那上方一个牌位,引袖擦了擦,望着上边的刻字,问他:“王妜如何死的?”
他眼中镇定,咬牙说:“难—产——……”
“重华之变,你父王被乱箭射死,拥你父王者被赶尽杀绝,奸人上位,长享福祚,垂之后嗣。你母王妜身怀六甲,仍然被那奸人凌|辱,为了腹中孩儿撑着一口气,历经艰辛逃出,却不想,竟产下你这样一个不肖的遗腹子!那郑崇枢亦是狼心狗肺之辈,不顾你父当年提携与救命之恩,助纣为虐,反噬你父。如今,好不容易借公孙戾之手除了太子、打压了其他皇子,也取得了公孙戾的信任,你竟为了郑崇枢的女儿而惹得公孙戾生疑,险些功亏一篑!”黎一鸣将拭净的牌位放回原位,又指着旁边的牌位庄重叮嘱他道:“别忘了你身上流淌的血……奸人虽死,可奸佞未绝,奸佞一日不绝,将难以告慰你父母在天之灵。”
“亚父放心……”他目中殷红如血,攥紧十指,郑重叩首:“他日,灏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