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好姐妹,竟像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相遇。郑姝的眼波扫过她,却若不曾相识,没有在她面上多停留一瞬,直接敛了下去,望向自己染了酒渍的裙裾,眉头颦蹙,又抬起头来转顾公孙戾,语气娇软、眼神嗔怨: “四郎?”
“大胆!”公孙戾望着阮绣芸一声怒喝,阮绣芸的双膝这才一软,磕在地上,惶恐道:“臣妾失礼。”
公孙戾眸中愠怒不减,踢翻了贵嫔榻前几案,红彤彤的樱桃滴溜溜地滚落一地。“贵嫔阮氏,御前失仪,降为昭华,来人,拉下去。”
阮绣芸的身子一瘫,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一句,人已被宫人拖了下去。
曲伯尧暗暗抬眸,正接上郑姝打量的目光,不禁攥紧十指,忧从中来。
夜宴还未开始,他就折了一颗棋子,看来,今晚的夜宴,注定是不会好过的了。
公孙戾让百官平身就座,朗然宣道:“贵妃,乃东阳郡甄氏后人,只是与废太子妃生得有些相似罢了。”
何止是相似,简直是完全一样。若硬要找出不同,那便是:从前的太子妃,美艳端庄,如今的贵妃,连一个睨人的眼神都风情万种,一举一动都妖冶狐媚至极。
陛下说她姓甄?谁敢说她姓郑?知情者惟有噤若寒蝉,心照不宣。
歌舞上罢,公孙戾钦点了新上任的王、邱两位尚书,亲赐兽印并举酒相嘱。
王邱二人连连拜谢,待要退去时,不料贵妃突然举起了金樽,拖着长长的凤尾裙裾下阶,她音声娇柔地说:“本宫也想敬两位尚书一杯。”
宫娥袅娜地端来酒水,献给二人。
二人接过,一饮而尽。
出人意料,饮尽酒水的两人状况截然不同。王臻安然无恙,邱仲远却七窍流血,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人群中爆出女人的尖叫,邱仲远的结发妻子刘氏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疯狂地摇晃不省人事的夫君,叹他的鼻息时,发现人已经断了气。
刘氏双眼熬出血丝,愤慨地朝郑姝扑去:“妖孽!我夫君与你有什么仇?你竟要这样毒死他?”
郑姝像只受惊的鸟,瑟缩着连连后退。
公孙戾一声威喝,刘氏已被指挥使徐令简押解在地。
“臣妾也不知。”贵妃泪眼盈盈,梨花带雨,瑟瑟缩在公孙戾怀中:“陛下,臣妾也不知道,臣妾不知邱大人为何突然……莫非,是被人在酒水中下了毒?”
刘氏依然歇斯底里地在口中辱骂着她,不断挣扎着要扑起来。公孙戾盛怒之下,放话要赐死刘氏,曲伯尧连忙站出来道:“还望陛下开恩,体谅邱夫人丧夫之痛,饶她一死。”
郑姝丹凤眼一挑,睨了曲伯尧一眼,曲伯尧忧怒交加,却听她从中道:“陛下,右相大人所言有理,邱夫人丧夫之痛,确该体谅。”
公孙戾心底没由来地腾起一阵无名火,如此,他是说他昏聩,不体谅那女人丧夫之痛了?公孙戾竭力压制着心头的无名火,一甩龙袖:“把这女人赶出宫去……”又不迭为怀中美人拭去泪水。
卫韵有些疑惑了,看那贵妃的眼神,似乎对他极为怨憎,贵妃与郑媱有五六分神似,莫非,是郑媱的亲人?
精心部署了许久的棋子,想不到竟毁于一旦,倒叫曲伯尧十分焦头烂额。
郑姝的确不简单,她似乎知道一些人是他安插的,夜宴还未开始便拔了阮绣芸,接着,又除了邱仲远。给了他好大的一个下马威。
看来,必须尽快找机会告诉她:她的亲妹妹郑媱,不是被他杀了,而是被他所救,如今,正被他攥在手中,好叫她有所忌惮而收敛。
正凝神思虑的间隙,不料那贵妃娘娘又出了新的招数。她偎依在公孙戾怀中,眼波一泛:“四郎——玩投壶助兴吧……”眼底流露的真情假意叫她身后的男人目眩神迷,真也好,假也罢,公孙戾似都当真了,饮鸩止渴也甘之如饴。
望着媚态至极的郑姝,曲伯尧不禁想到了郑媱,姊妹俩有着相似的神韵,不愧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连变化都如此相似,有朝一日,郑媱会不会也变成郑姝那样?只现在,她就越来越像喜怒不形于色的郑姝了,许是郑姝已为人妇,眼中才多了许多郑媱如今尚缺的媚态。偏偏郑媱又是那种固执的性子,他心底腾起一阵惶恐,惶恐她将义无反顾地走向沼泽,最后与他刀剑相对。
“好——”公孙戾一口答应郑姝,道:“就依爱妃。投壶,依次投矢入壶,中多者胜,负者饮。”
说罢便命人拿来一青玉壶,放在中央,又让官夫人都参与其中。卫韵偏好女红|歌舞乐艺,向来不喜这类游戏,因而在投壶时表现极差,压根投不进去,是以每回落在了最后。
公孙戾挑眉一笑:“看来投壶之术,右相夫人着实不精。”说罢欲派宫人赐来酒水,贵妃却从中劝道:“四郎,宫中御酒性烈,怎么好叫右相夫人一介女流饮这些烈酒?四郎也不先问问,若是右相夫人怀了麟儿不宜饮酒可怎么好推辞四郎?依臣妾看,不如让右相大人代为饮下吧。”
卫韵一听,忙道:“臣妇的身子能饮酒,不用相爷代劳。”
公孙戾道:“那就依爱妃所言,请右相大人代为饮下吧。”
“臣领旨。”曲伯尧遂举步上前去接御酒。
百官心中躁动。不知那邱仲远是如何得罪了贵妃,竟要让贵妃鸩杀?而陛下却纵容贵妃?现在又赐下御酒让右相饮,莫非是要重演一场鸩杀的戏码?贵妃是废太子妃,右相射死其妹,传言还说右相逼死了郑相国和兴安郡主,那么贵妃鸩杀右相的动机可以理解,但陛下真的就会纵容贵妃?若陛下也坐视不理,看来,陛下也是起了诛杀右相的心了。
卫韵不由攥紧了手指,在曲伯尧即将接过御酒时飞快地扑上去抢了过来一饮而尽。
贵妃道:“怎么?右相夫人是怕酒水中有毒?如此心切地护夫?”
卫韵擦擦唇:“不,臣妇,是有些渴了。”
贵妃但笑不语,又从案上举起一金樽缓缓朝曲伯尧走来:“不知右相大人可还记得,去年,右相大人还在潜龙邸辅佐陛下的时候,家父曾来盛都会友,家父的友人恰好也是右相大人的友人,家父因此与右相大人结成了忘年交,”贵妃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本宫今日,要代家父,敬右相大人一杯。”
卫韵吓得两腿发软,一颗心要夺出嗓子眼儿了,脑中一片茫然,僵在原地,手足无措。横竖是逃不过一死了,他若死了,她马上殉节。
“记得,”曲伯尧亦笑,接过金樽道:“谢娘娘赏赐。”
众人敛息屏气地望着他缓缓举酒,随着他倾杯的举动,酒水慢慢上溢,眼见要流出来了,殿前都指挥使徐令简忽然跪来御前道:“陛下,东宫走水了。”
曲伯尧这才放下手中的酒樽。
“走水?”公孙戾急急追问:“太子怎么样了?”
太子乃顾皇后出,公孙戾的嫡子,亦是唯一的儿子。
徐令简道:“臣不知,刚刚才接到东宫传来的消息。”
“起驾——”
刚动了两步,有一宫人兴冲冲地跑来:“陛下,火扑灭了,走水时,太子殿下他人,并不在东宫。”那内侍说完,悄悄瞥了贵妃一眼,匆匆退去。徐令简与曲伯尧对视一眼,微微拧起了眉。
公孙戾如释重负。众人又将视线转移至曲伯尧身上。
曲伯尧低头看向那酒水,微微晃了晃,樽底立时呈出一片蓼兰来,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贵妃唇畔的笑意如昙花一绽,盯着曲伯尧一步一步回座。
卫韵惶急地从案下握住他的手,低声焦问:“相爷?”他回:“没事。”卫韵依旧忐忑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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