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媱慢慢撑坐起身,隔着窗纸与之对视,那轮廓倏尔移走……庭中踩着积雪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嘎吱一声轻响,春溪和日光一起入室。春溪将食盒放在案上,走来撩起帷幔,又盯着她皱紧了眉道:“娘子看起来还是如昨日一般憔悴,是不是昨夜伤口疼得睡不着觉?”
“嗯……”她轻轻点了下头。
看样子,春溪似乎并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想,她依然在世的消息若是公之于世,窝藏她的人必然不得好果。而那卫夫人看她的眼神,说的话,似乎又是知道她的身份的,真是得主人信任呢……
悉心帮她洗漱完毕,春溪端来一碗香浓四溢的水晶羹:“卫夫人今早特意吩咐奴婢,说娘子今日仍需进流食,还说娘子爱吃水晶羹,让奴婢用莲子炖些给娘子送来。”春溪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送到她唇边,她咽下,意外地定住了视线。
“是不是烫?”春溪焦问。
她轻轻摇头,移开目光,一眼瞥见双目红肿的卫韵,心下不禁疑惑。
卫韵接过玉碗,屏退春溪,坐来榻边,亲自喂食,可当把汤匙送到她唇边时,她却别过了脸去。
卫韵鼻端轻嗤,手中的汤匙在玉碗中搅了搅:“郑娘子怎么没胃口,这水晶羹难道不是郑娘子所怀念的相国府的味道?”
郑媱沉默了一瞬,却问卫韵:“其他的,我不想与卫夫人讨教。恳请卫夫人告知,我妹媛媛现身在何处。”
“令妹如今身在一安全之处,郑娘子不必挂心。”卫韵并没告诉她媛媛身在何处,却搁下玉碗,起身踱步问她:“郑娘子昏迷了两日,醒来也两日了,也得知了自己被故人所救,却只字不问自己是如何被故人救的。难道郑娘子是真的对自己死里逃生的经过以及救她的故人毫无兴趣吗?”
郑媱闻言旋即沉默。
“郑府被抄之前,郑娘子明明可以随母亲一起殉节,却没有殉节是为什么?难道不是为了复仇和再见心上人?可是,当郑娘子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竟是陛下派来抄家的刽子手时,不禁心灰意冷。更可恨的是,那人是来接她入宫的,于是众目睽睽之下,郑娘子义愤填膺,失声大骂。在场的人都知道那人曾于相国府供职六年,与郑娘子也是旧识,以为他会顾念旧情苦口婆心地劝服郑娘子,出人意料,那人竟因郑娘子几句污言秽语就一箭射死了郑娘子。”
见她眼中荧光闪烁,卫韵继续道:“有些人在想,于情理上,那人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狠心绝情。有些人在想,杀得好!郑家娘子身负血海深仇,若怀不臣之心得宠于陛下,日后必然兴风作浪,后患无穷。
褒贬者都不会想到,他此举实是在救郑娘子。他射的是郑娘子肩呷,而肩呷处不该致命,不知郑娘子还记不记得,自己倒地后又被他抱起,那时,他快速用银针封住了郑娘子背后几个穴位,造成了郑娘子假死之象…..而在场的人所见的,是他握住箭矢再次深刺,几乎刺穿了郑娘子的肩呷骨,因而李丛鹤过来探鼻息的时候,郑娘子才没有了呼吸。人尽皆知,李丛鹤是陛下的狗,李丛鹤都认为郑娘子死了,谁还会觉得郑娘子没死。
接着,有人将郑娘子的‘尸身’抬了下去,经仵作验尸后再掉包焚烧了……
说起来不过几句话的易事。可接触郑娘子‘尸体’的人不是十个指头就数的清,要做到万无一失,中间层层部署,费心费力……
如今这又多出一桩窝藏之罪,你说他做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
想到此时他已身在宫中,卫韵踱步声愈发急促,快速近前握住她的手簌簌落泪道:“不料,陛下还是对你的死起了疑心,今日召他入宫。他昨晚与我说,若今日午时,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他还不能归来,就让我遣散府中人然后带你走……”
郑媱心头微微痉挛。
“贱人!”义愤的骂语在外扬起,梦华气势汹汹入内,箭步冲向郑媱。
“梦华!”卫韵连忙制止,却被梦华一把推搡在地,梦华冲上前去,拽住郑媱的头发后,扬手就狠狠去掌掴她的脸:“贱人!你可是过了文定的魏王妃,你的夫君如今身在宁洲郡,他还没死呢,你竟这样赖在别人府里不走!还要害死救了你的人!”
“梦华!”卫韵咬牙去掰梦华的手:“你给我住口!”
梦华死活不松手,口中秽语不休:“贱人!克死亲人的扫帚星!把你爹娘和兄弟姐妹都克死了,你怎么还有脸活着?还要来克死相爷和整个右相府的人!”
“疯子!”郑媱狠狠瞪着揪住自己头发的梦华,捉住她的手腕与她抗着。
卫韵扬手掌掴过去,梦华才松了手,捂住脸,嘤嘤啜泣着,看向瞪着自己的郑媱,朝卫韵哭诉道:“姐姐你看,她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整个右相府里的人都快要因为她而丧命了,她还若无其事地置身事外。”
“你住口!”卫韵斥道。
梦华啜泣声越来越响。
郑媱拨开被扯下来的盖住脸的乱发,白了眼梦华,镇定道:“你去高台了望,若看见炊烟四起,而他还不回来,你们就把我的头颅斩了,送进皇宫。陛下当初让他来接我入宫,不过是想试探他的忠心罢了。陛下今日若恼,也是恼他不忠。杀了我,则可以向陛下表明他的忠心,若在陛下跟前一番陈情,兴许能救府中人的性命。倘若,待我的头颅呈至陛下跟前之时,你们相爷不幸已经死了,那我也无能为力!本来我也不想苟活了,如此,大家都好。”
“相爷今日要是回不来!我一定把你的心剜出来!”梦华咬牙切齿的说,匆匆推门登楼。
“郑娘子莫跟梦华一般见识,她就是这种性子。”卫韵擦了擦眼,听见屋角漏声清响,不由压住胸脯:“相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发生什么事了?娘子的头发……娘子眼圈泛红,是不是哭了……”进来的春溪围着她问东问西,又上前小心地抚她脸上的红痕:“奴婢刚刚见吕夫人怒气冲冲地从娘子房里出来,是不是她?”
郑媱捉住她的手,笑道:“没事,帮我梳个头好么?”
“娘子的头发真好,黑韧滑腻。”
郑媱端坐着,仔细端详着铜镜里的自己,春溪的声音又从头顶上传来:“小时候,我曾见过我娘给我姐姐梳头,却总是听见她不住叹息。”
“叹息什么?”
“我娘的家乡有个说法,若是在未出嫁的女儿发上放上一柄木梳,不管它,它能自动滑落,还不断发,那女儿日后一定有一段好姻缘,能够与她的郎君白头偕老……我姐姐的头发不好,梳齿总是卡在发上一动不动。后来家败,我与姐姐都没为官奴,先后换了好多人家,我与姐姐失散了,现在也不知姐姐过得怎么样。”春溪说着,将木梳放在郑媱发上,木梳竟卡住了。春溪愣了下,重新拿起木梳换了个地方篦住,木梳这下自动滑落,咯噔落在地上,春溪高兴地捡起来:“娘子有好姻缘呢。”
呈现在眼帘的镜像越来越模糊。
“娘子想梳什么髻?”
“你决定吧。”
“梳好了,娘子觉得好看么?如果不欢喜,奴婢再为娘子重梳。”
“好看。”估摸着时辰快到了,郑媱回头对春溪说:“扶我去庭中走走好么?”
春溪看了眼窗外飘起的鹅毛大雪,蹙眉道:“还是别出去了吧,外边又下起了大雪,今早还有日光的,这天儿变得可真快,娘子肩伤未愈,还是呆在屋里的好。”
郑媱执意要出门,春溪只好匆匆找来一把绢伞,小心翼翼地扶她下了玉阶入庭。
团团降落的雪花连绵不断地蔽人视线,第一缕炊烟升起,北风中蜿蜒着扑向暗压压的天际。
庭中小立了片刻,郑媱便遇上门外徘徊许久归来的卫韵。如同丢了魂儿般,卫韵垂头丧气地朝她走来,语气泠然地吩咐春溪:“你退下!”春溪战战兢兢地看了郑媱一眼,踌躇着退去。
“快午时了,相爷怕是,回不来了……”卫韵低泣道:“你快去收拾东西,待我遣散了府中下人,就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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