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远处有人声喝驾,一旁的士卒们纷纷单膝跪下行礼。郭临拉着陈聿修混进人群,待到骑队行过,她才微微抬了头,凝望过去。
“唉,听说陇西各府最近都换防了,孔、曹两家的少爷这次都领兵了。”
“一个是知州之子,一个是中郡长史之婿,不知道那琼关的怀化大将军镇不镇得住啊?”
听着周遭的小声议论,郭临和陈聿修对视一眼,一起朝前方马背上两个银甲将军的背影望去。她唇角微弯:“看样子,今晚便要行动了,本地军离调兵前往琼关还有三天。但看那两小将的样子,他们怕是会先行,到时候我们就混进去。”
他浅笑道:“好,到了琼关,便叫徐秦前来接应。”
接近年关的天晴朗也仍是寒冷。清冷日光下,偏头就能望见他头盔下的侧脸。莫名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她忍不住环住他的胳膊,拽着他大步前行。
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皇帝虽没有通令全国搜查她,但暗中下旨定然不会少。追查他两,通关必然难过。似上回混入城的事情,可一不可二。但……
要叫他们毫无察觉,也不是不可能。纵然朝廷眼线铺天盖地,战局之时,谁又能想到他们胆子如此之大,身为朝廷钦犯却敢参军为卒,跑到最危险的地方。所谓“灯下之黑”嘛,最不可能之地反倒最安全。郭临望着灯火渐渐靠近,阖上眼帘。等巡视通铺士卒的队正提着灯笼走过,她才轻轻伸出手,探到身旁陈聿修的被角中,与他十指相握。
心下的默数在账外打更声后戛然而止,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夜半空气阴冷,鼻端不由有些发痒。一件夹袄适时地裹上背,止住了欲要打出的喷嚏。她呆呆地回头,看着陈聿修动作轻缓,正在将军甲放置被中,做出躺有人形的模样。
夜半起身,倒比我还熟练……郭临搓了搓鼻头,深吸一口气,爬出被榻。
军营的将帐方位各地都差不多,她凭着习惯不多时便摸到了。瞧见帐子四周全无护卫,暗叫一声“老天助我”,和陈聿修快步行到火架后蹲下。静默片刻,她回头悄声道:“里面无人。”
陈聿修点点头,缓缓靠着火架移身。扫视一圈周遭,确认无人挥了挥手。郭临会意,顷刻伏地行到帐帘处,无声无息地翻身滚入。
“嗞”地一声,手中火折摇亮。她不敢点灯,只能凑近书案,在火折熄灭前飞快翻阅上面的军报。挑出要紧的抱到窗口,对着窗外的火光一阵细看。
一目十行地浏览完一卷,她轻叹一口气,拿起另一册折子。心下不禁有些惋叹,昔日南征或是北收失地的军报,她一眼下去便能思及当前敌我形势一块分析。可离开琼关已有八年,重回曾经最熟悉的战场,却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事。翻开手中折子,这本中字迹极小,却书写不多。她扫下一眼便几乎惊呼出声:“西魏中常侍……刺杀了太武皇帝?!”
窗口突然落下一颗小石子,清脆地滚在地板上。咕噜噜的声响打断郭临混乱的思绪,她蓦然一怔,猛地腾身而起,将手中军报借着巧力掷回书案。在帐帘被人掀起的一瞬,攀着木柱卧在了横梁上。
好险……她擦了一把虚汗,垂眼望向底下两个银冠束发的头顶。一人点亮案上的烛台,另一人绕过书案伸手拿起一个未系紧的卷轴,嗤笑一声道:“那徐将军人还没到,也不知叫个人来收拾下。”
嗓音年轻,口气却是十足的嚣张。郭临侧下头,借着烛光去辨那人的面容,然而角度实在不好,只看着了个轮廓。
“明日人就到了,父亲说他首次不在楚王爷麾下领军,圣上还赐了宝剑,要我们听话些。”
“嘁,就凭他?”
二人讥诮暗笑几句,便将书案翻了个遍。最后,一人拿起那册她看了一半的折子晃了晃,笑道:“你说,怀化大将军不知前线军情,耽搁了先机,会被圣上斥责降几阶品级啊?”
“噗嗤,”同伴摇头笑着,看他将折子放入怀中,“你这一下也忒狠了。”说完便帮着吹熄烛火,跟在那人身后走出帐门。
郭临攀着横梁的指尖几乎陷进木缝中,这些人……大战中耽误了先机,哪里只是领军大将一人的事,不知还会牵连多少无辜将士百姓。
帐帘一卷,她垂眼看去,是陈聿修走了进来。“来的正好,”她翻身跳下横梁,气鼓鼓道,“方才那两兔崽子拿走了一份重要军情,聿修,帮我磨墨。”说着点亮烛台,找出空白的纸张。
“西魏中常侍刺杀太武皇帝。”陈聿修见她行云流水地写完,问道,“之后呢?这个消息两月前我便在凌烟阁读到了。那中常侍专权已久,太武死后,立马扶持了南安王拓跋余登基。如今此事又被提来密报,可是有什么重要后续了?”
“后续……”郭临苦着脸,“我没看完,唉这群臭小子,若是在我麾下,非得让他们吃点拳头才行。”
“拳头?”陈聿修挑眉一笑,拿起桌上一块令牌,笑得意味深长,“给个下马之威,也并无不可啊。”
*
五日后,陇西集结的五万大军浩浩荡荡行至琼关,扎营练兵。
这晚刚刚餐后,宿职的士卒有序地巡视周遭。帅帐内,孔、曹二都尉正棋盘厮杀,耳听账外隐约的喝彩声。两人对看一眼,起身走出。
帐门口守着的副将早已踮着脚,兴奋地远望。见主子们一脸疑惑,立马谄笑道:“都尉,是单人对练呢,两边下了注,现在赌得正欢。”
二人一听,顿时便起了兴趣:“这等好事怎不叫上我们?”说着便朝人堆处去,“是谁人起的热闹啊?”
“回都尉,是个新丁,口气大得很。属下刚刚看了两场,他都胜了。”
正说着,已到了近旁,只见一圈人围着当中一块空地,正打得难解难分。然而下一秒,一个身影一晃腾身跃出,单脚点地,笑声顷刻响起:“李校尉,愿赌服输啊!”
场中趴地的汉子满头大汗,一拳捶地而起,怒吼道:“不算,再来一次!老子不信扳不过你个瘦竹竿样的……”
“切!”一旁的将士反倒先不干了,“老李你都打了三场了,输不起银子就直说。”
“就是就是……”
“他输了多少啊?”一声清脆的喝问打断议论。众人回头一望,纷纷行礼:“见过都尉。”
那少爷大笑着点点头,解下佩剑,摩拳擦掌地走进场中:“老李输了多少我付,来来来,让我也练练手。”
翌日,徐庶连夜赶到琼关。刚一进帐,便听到副将煞白着脸汇报道:“昨夜陇西军中有些动乱。”
“动乱?”徐庶放下白巾,叹息一声,“这些官少爷,片刻也不消停。”
“不……不是,”副将支吾着从袖口掏出一物,“那两都尉告状说是将军您的部下,有令牌为证。”
徐庶接来一看,神色凝重:“这是在陇西军营不见的那块,究竟怎么回事?”
“听说是军中对练……开始赌钱,都尉上了后,那新丁就说赌脱衣服。结果……孔都尉当着全军脱得只剩亵裤……”
“亵裤?”徐庶想笑又不能笑,只能板起脸,“军中对练放在寻常也就罢了,战争之时分明是禁项,居然还涉赌……算了不提了,那曹都尉呢?”
副将打了个哆嗦:“听说挂了彩……有,有颗牙没了。”
徐庶苦笑一声,一时却也想不出到底是谁在帮他教训对方。正纳闷间,忽听账外有人禀报:“将军,有军情呈上。”
“进来。”
“是。”
士卒递上一个折子,徐庶抬手接过,漫不经心地瞟了眼,脑中仍在思考方才的疑惑。然而目光无意直视了前方片刻,脸上的表情便渐渐变了。副将细心察觉,忙问道:“将军,怎么了?”
“此人是谁?”徐庶示意那士卒的背影,“身形孔武矫健、行走如风,此人武力绝不低。难道……”他微微阖眼,看了眼手中的折子。忽然一愣,从衣襟中掏出一张白底黑字的纸条。
“来人,”他霍地站起身,“备马。”
“将军这是打算……?”
徐庶将纸条收进怀中,大步向前:“捉拿朝廷钦犯。”
☆、第178章 脱离琼关
“怎么样?”
郭临听见身后有人走进,一面打着包裹一面发问。
“一切都办妥了。”
那回话的士卒摘下护额,一张粗犷刚毅的面容,正是从凉州潜进琼关接应的徐秦。他继续回道:“军情已经递给了徐将军,令牌也通过副将送去了。”
“嗯,很好,”郭临背起包裹,满足地拍了拍,笑道,“徐庶昔年在军中对我虽不算照顾有加,但也从不为难,这便送他一份人情吧。”
正说着,陈聿修挽帐进来,神色谨慎:“阿临,情况有变。徐庶似乎刚刚下令搜人。”
“搜人?!”郭临一惊,快步走到门口观望。见远处巡视卫兵来来往往穿梭在军帐间,步履急促,果真是在搜人。“徐秦你露馅了吗?”她不禁苦笑着跺跺脚。
“啊?……末将没有做什么坏事的举动吧!”徐秦缩了缩头,越说越不自信。
陈聿修笑叹一声:“好了阿临,莫要逗他了。现下的情形,我们得立即出发。”
“不错,不出一炷香就会搜过来,等不到夜间了。”郭临看他系好包裹,将手中的长剑递过。回头看向徐秦,眸光坚毅,“带路吧。”
徐秦会意,率先走出帐门,片刻后探来手势。郭临见状,竖起立领,拉着陈聿修快步走出。
三人顺着原先计划好的路线绕到军营靠着山脚的一处死角。郭临喘口气,望了眼天边正欲落下的太阳,又看了看远处,预定在换防时翻越的栅栏,心下微定。她侧头看向身后的陈聿修,见他一头细汗,面上不由起了笑意,正欲说话,却见视线中晃过一道白影。
她眨了眨眼,低头望见一根羽毛落入掌心。接着原本安静的近旁传来一声高喝:“就在那里,快射!”
方仰起头,便听一道破空声过,头顶上的鹰鹫惨叫一声,扑腾着坠下。郭临手心一重,只能呆滞地望着鹰鹫温热的血浸湿衣摆。
徐秦在一旁更是看傻了眼,等到和面前一派来找鹰鹫的士卒们大眼对小眼地对峙着,也迟迟回不过神来。他怎么也想不到,准备万全的逃脱路线,就这么被一只鹰鹫给捅破了?
“郭、郭将军?!”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惊呼道。郭临怔怔回神,看着那最后走来的一个老兵,略微有些熟悉的面容上是一副见了鬼的神色。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靠近,她再也淡定不住,一手抓住一人的胳膊,站起身就往栅栏跑:“冲出去!”
“什么人!”“站住!”
巡查的卫兵一来,场面顷刻混乱。徐秦拔出剑殿后,郭临扶着陈聿修一道翻上栅栏。“郭将军?!”远处又是一声惊呼,她慌乱抬头,猛然望见人群中神色惊愕的大将徐庶,出声的正是他身边的副将,都是以往熟悉的人。她咬住牙,俯身伸手喝道:“徐秦快来!”
徐庶阴沉着脸,看着巡查卫兵和方才进帅帐送信的士卒战成一片,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来人!”
郭临心下一抖,果真听到了后一句:“捉拿郭临。”她一把握紧突围的徐秦,拽着他攀上栅栏,迅速跃下。
一路不停地奔逃,郭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和徐秦设陷,抢了巡视山林的骑兵的马匹。凭着往日的记忆,她带着三人策马,顺利沿着官道下山。到了最近的城镇,已是沉沉黑夜。徐秦分道而走,前去通知明日接应的弟兄。
“兴泰郡……”郭临负手走向镇口,就着道旁灯笼光,望着面前的立牌,眼眶一时酸了酸。掩饰地去按眉心,鼻端却嗅到一股腥味。她摊开手,看着手心的血,又好气又好笑:“都怪这只鹰!”
一块湿濡的凉帕覆上指尖,陈聿修温润轻笑:“孩子气。”
她顺势接过凉帕擦手,噘嘴哼了声。
“阿临。”
“嗯?”
“这里,就是你幼时生活的地方吧?”
她睁眼一愣,良久哭笑:“还是瞒不过你啊。”抬头了望前方夜色中的街道,往昔情景似纷乱入眼,“从这里到辅国大将军府,约莫两百丈。那时我每每自军营返府,到这儿总要下马去给王妃带一份刚出的糕点。我原本想着……计划顺利的话,走之前还能看一眼将军府。唉,还是算了,徐庶不比那些愚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陈聿修静静地凝望着她,须臾叹息一声将她揽入怀中。
*
日头已然越过了东宫的飞檐,朝露的清凉已过,空气中渐渐有了一丝暖意。钟鼓楼上落了一夜的雪,堆积厚厚的一层,被清晨的日光照的格外耀眼。
白子毓吸了口气,重新睁开眼,绯红的官袍微微被风拂动。前方有人小声道:“今日通知上朝,可却没说要等这么久啊。”
“陛下御体有恙至今,边关战事又急迫,唉!”
“嗯咳……”一道清咳声打断了议论,“怎么,二位难道担心我大齐朝纲不稳?”
“这……刘大人说得哪里的话,”那官员谄笑道,“有您老坐镇,我们还有什么怕的。”
“是啊是啊,陈丞相卧病,我等都以您马首是瞻呢。”
白子毓抬起眼,看着人群中的刘老御史抚了抚胡须,一脸正色道:“武侍郎说得什么话,老夫是为陛下分忧,‘马首是瞻’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还是休提为好。”
“是是……”
“吱呀”一声,勤政殿门缓缓打开。徐公公迈步走出,朝朝臣们望了一眼,喝道:“宣众臣进殿。”
朝臣们这才整理衣着,举起笏板,列队走进。
走在最前的刘老御史停下脚步,缓缓仰头,陡然一惊:“咦?”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